說話總是大著嗓門，一言不合就要叉腰罵街的云出人心地其實都不壞，就是脾氣差了些罷了。
當瞧見那孤兒寡母蹲在路邊泡著麩皮充饑時，就有許多看不過去的云出人，便拿了幾錢去買上些羊角車上的粗布糙鞋，權當是做善事積些功德了，不識字的農人們總是心腸很軟且信奉行善積德的。
不食嗟來之食的小婦人往往都會收下這種銀錢，這是用自己骨氣換回來的，拿到手里心里也快活。
小婦人心腸軟，天生就不是個做生意的料，不覺得她那簡陋的草鞋就能值兩文錢，總是要給客人多拿上兩雙才覺得心安理得，銀子才收的踏實。
云出人都是很和氣的，從不跟人見外，也不樂意多占別人便宜，尤其是個大肚子婆娘的便宜，那就更沒有占的道理了，常常會擺著手不肯多要。
“你跟我在這客氣你奶奶個腿呢？”
他們嘴上這般說著，然后拎著草鞋心滿意足的去了。
極隨和。
來了個好地方啊！
這句話小婦人已經喃喃說了許多遍了，卻怎么也不覺得膩，她望了望羊角車上那塊大青石板，覺著就是不上山，在山腳下搭個草棚織些鞋子也能過活了。
畢竟這里又沒有麻衣匪寇，那群麻匪更不可能有千里迢迢追來東楚的好閑心，是個能教人踏踏實實過日子的好地方。
可也就是想想，山，終歸還是要上的。
即便是再有人情味的地方，規矩就是規矩，不會因為人的大慈大悲就會變得通情達理起來。任何一個地方，都沒有平白無故接受流民的義務，尤其是燕地流民，是最不受人待見的。
小婦人是個識好歹的人，曉得什么事能做什么事不能做，她沒有跟東楚清律對著干的心思，更沒有這個膽子。
所以自打她拿出那塊青石板當路引之后，甭管情不情愿，那遲白山肯定是非去不可了。
鋒州云出，蘇家劍冢誰人不知誰人不曉，乃至那蘇家劍魁城頭叩劍斬劍仙之后，這名頭就愈發響亮了。
青石板上的那個劍字，理應當得如此份量。
遲白山山腳還是那般熱鬧，沒有因為來了孤兒寡母就變得冷清了起來，那群求劍不成便只能眼巴巴待在山腳下徘徊不肯離去的游俠兒們甚至還表現的相當熱心。
行俠仗義首先就得有一副俠肝義膽的熱心腸，仗劍江湖圖的就是這點名聲了。他們認為這是蘇家劍冢的考驗，要想練劍，須先練心。
很合情合理。
于是熱絡的游俠兒就多了起來，尤其是在聽到小婦人小心翼翼的表示想上山之后，就更多了。
遲白山上山的路有許多，但能上山的人卻很少，不是山路有多難走，而是總有被罰出來待在半山腰練劍的劍冢弟子，這在蘇家劍冢是一件很常見的事情。
不敢與老掌教發脾氣的劍冢弟子不代表就沒脾氣，任誰被人當個猴子般偷偷瞧著學劍都會有幾分火氣，于是就怒而拿劍挑人，一挑就是一群。不是每個人都像王二順那般好運氣的，能有個小內應幫襯著照應打點，對于劍冢吉祥物，這區區幾劍的薄面還是要給的，便是被偷學了去也無傷大雅，不會動肝火。
便是趕上運氣好，沒被一劍挑下了山去，也就只是爬上了山頂去瞧瞧那塊劍碑罷了。真伸出一只腳踏進去瞧個真切卻是不敢的，那是犯了規矩，就不是想學劍了，而是砸場子的做派了。
對于砸場子尋麻煩的，蘇家劍冢向來是不講情面，當初易方年被劍魁隨手削去一條胳膊可還歷歷在目，沒人敢去觸這個霉頭。
這時候就需要一塊敲門磚了，羊角車上那塊青石板就是上好的敲門磚。
入石三分的一個劍字可是實打實有了山頂上那座丈許劍碑的八九分神韻，善于揣摩心思的游俠兒們紛紛覺得找著了門路，興致勃勃。
這就把膽子本就不大的小婦人給嚇壞了，抱著孩子說什么也不肯挪半步。
到底還是靠在門口曬太陽的王二嫂看不過去了，呸出兩瓣瓜子殼，只一句吆喝：“二狗，取老娘掃帚來。”
聚攏的游俠兒們頓時作鳥獸散。
掃帚自然是沒有的，過了響午王二嫂向來尋不著二狗的影子，見那群狗屁劍客一哄而散，就慢悠悠踱了過去。
虎威尚在，這讓她很滿意。
“諾。”
王二嫂伸出手，手指纖細修長，與小婦人粗糙龜裂的手掌形成鮮明對比，上面滿滿當當都是飽滿的葵花籽。小婦人沒敢去接，只是低著頭抱住孩子不說話。
王二嫂接著嗑瓜子，瞅了眼她的大肚皮又瞧了瞧那兩灰頭土臉的半大孩子，撇了撇嘴問道：“打哪來的？”
小婦人不想說，又不敢不說，老老實實答道：“燕地。”
“那可有些腳程哩，幾千里路就這么硬走來了？”王二嫂看著后面那輛羊角車，很是嘖嘖稱奇。
小婦人搖了搖頭小聲說道：“出來時攢了些盤纏，也雇了車的，只是后來遭了匪，就只能走了。”
“這倒霉催的世道。”王二嫂咂了咂嘴，瞧著兩個孩子乖巧，蹲下身子伸手去摸了摸。
流著清涕的孩子望著她，沒躲，任王二嫂在他們臉蛋上搓搓捏捏，揉出小面團團。
王二嫂心情有些好，嘻嘻笑著：“果然乖巧的孩兒就是討人歡喜。”
不由分說，抓過那兩只小黑雞爪就塞了兩把瓜子過去。
然后站起來伸了個懶腰，曲線玲瓏，目光從后面青石板上收了回來，笑著說道：“想上山找奔頭也不急在這一時，趕上今兒個店里營生不好，進去坐坐喝杯涼茶去去暑氣。”
也沒管小婦人同沒同意，自顧就往茶館走去了。
小婦人見兩孩子把瓜子攥得緊緊的，嘆了口氣，轉身去推那輛羊角車。
“放那就是了，就在眼皮子底下，那群混蛋不敢耍小心思的。”
小婦人很聽話，老老實實放下車把子，牽著孩子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