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名叫謝言的青年辯士見狀,連忙又拱手道:“還請公子替我傳一句話給此地主人,便說他這樣靡費錢財,實在不是仁義之舉,不如將錢財盡皆捐獻出去,興辦書齋與粥舍,一己之私,如何比得上萬民之幸?”
林詢聽后,忍不住回頭望了他一眼,發現這名叫謝言的辯士說完之后,如玉般潔白的臉上竟然略微浮現出絲絲紅暈,似乎有些不好意思的模樣。
真是有趣極了,辯士還會覺得不好意思嗎?看來又是個一時沖動便跑出來所謂“為百姓謀福祉”的富家公子。
恐怕用不了多久,殘酷的現實便會讓他明白吧?明白自己的所作所為是多么無力與可笑,這樣的世道,自己能活下去便已經值得慶幸了,又哪里有多余的工夫去關心其他人?
對于這樣的人,林詢向來是敬而遠之的,沒作理會便徑直邁步走入府邸內,就在這時,謝言似乎又鼓起了一兩分勇氣,追問道:“敢問公子?此地主人當真不在嗎?”
林詢冷哼一聲關上房門,沒做回答。
……
陳修收拾好一切的時候是在酉時,他信步走出房門的時候,依舊是穿著那套熟悉的蠶絲白衫。
在他看來,無論現在流行哪國的綢緞都無關緊要,只要自己穿得舒服便好。
他走出房門的時候,林詢正略顯焦急地來回渡著步,見陳修來了,卻轉瞬間裝出一副平淡悠然的神色,淡淡背過手去:“走吧。”
陳修只笑了笑,沒有拆穿。
打開房門,天色已經將晚了,屋外是昏黑的夜色,與寥寥的行人。
行人當然是寥寥的,窮苦人家都明白,抵抗饑餓最好的法子便是早些睡覺,否則真正餓到極致的時候,便難以睡得安穩了。
透過不算明亮的月光,能看到身穿破舊布條的黃臉婦人,在破爛的菜葉中翻找出了吃食,然后藏寶似地塞進衣袖里,這是他家中孩子的午餐,再去井邊打上半碗水,便能將就著應付一天。
能看到剛從瓊樓中走出的大腹便便的公子,一邊搖著折扇,一邊將擋在自己面前的黃臉婦人一腳踢開,他吐了口唾沫,自有仆人將這不開眼擋路的東西打將出去,那婦人不敢喊叫,只死死護著懷中的食物,說是食物,只是兩團發黑的糙米而已。
能看到裝飾精美的府邸前,老邁的爺爺帶著孫兒跪伏磕頭,祈求一點吃食。
那孫兒自是不愿的,年紀輕輕便很有骨氣,但他已經餓得掙扎不開、叫喊不動了,便只無聲地低下頭顱。
一路走來,陳修碰到窮苦者便分發幾個銅幣,林詢自是不以為然,冷冷嗤笑道:“這世上的窮人這么多,你能救得了一個,能將每個都救下來嗎?”
“恐怕是不能的。”陳修嘆息一聲,“盡力而為吧。”
林詢怔了怔,然后又是一聲冷笑。
一路西行,入目而來的景致漸漸變得富麗華貴起來,西街大多是富貴人家居住的地方,自然與東街截然不同,來往行人身著錦衣華袍,器宇軒昂的模樣,路過時偶然聽他們提起韓國王宮中的宴會,難以掩飾言語中的向往。
林詢露出笑容,這些人恐怕不會想到吧?那正是剛剛從他們身旁走過的兩個其貌不揚的人將要趕赴的地方。
又行了一段路,王宮終于是到了,陳修瞇起眼眸觀察一番,西街其余地方自然也是富麗堂皇的,可與這王宮相比卻實在是有著天壤之別,高聳的建筑靜靜矗立著,鎏金字體書寫的牌匾掛在最高處,亭臺樓閣,瓊樓玉宇,一路延綿向看不到盡頭的遠方,處處是奢華的裝飾品,閃爍著炫目的光。
與貧苦人家居住的東街比起來,差距更是難以用言語形容,恍惚間直以為從地獄步入了天堂。
可如果要用地獄中人的尸骨來堆積出天堂,那這樣的天堂,便不要也罷。
再細細觀察,王宮大門前似乎立有幾個錦衣身影,正翹首以盼著,當見到陳修之后,便連忙快步迎了上來,滿臉笑容道:“你便是那個陳修吧?”
沒有掩飾語調中的譏諷,便是當真有愚蠢到聽不出意味者,至少也能從他們的臉上看出究竟——幾乎要將不屑鄙夷四個字寫在眉宇間。
陳修卻似乎恍然未覺,拱手行了一禮道:“在下正是陳修,見過諸位。”
臉上笑容燦爛。
那幾位貴族見狀,臉上的笑容頓時也更濃郁幾分,覺得傳言果然不虛,這的確是一個頂有趣的猴子,值得好好逗弄一番。
一邊互通姓名一邊簇擁著陳修入王宮里去,林詢在后方跟著,目光中有些恍惚,忽然又回想起了那日初見時陳修所說的話。
“我要光明正大地走過正門,要讓韓國貴族親自相迎,要所過之地,處處都是燈火輝煌,眾星捧月。”
不曾想竟真讓他做到了。
雖然是以這樣的方式。
在諸多亭臺樓閣中穿行,陳修目光忙著打量四周,這樣的姿態更讓一眾韓國貴族暗中譏笑不已,若他們筆力足夠的話,或許便會就此寫上一則“陳修進大觀園”之類的軼事。
當走過王宮中央的時候,陳修忽然用手指向一處最為輝煌的宮殿道:“那里便是國君所在的地方吧?”
“陳兄好眼力。”一人語氣中滿是譏諷與揶揄,笑道,“不過我們舉行宴會的地方卻不在那里,還要再走一程。”
此人姓什么來著……陳修盡力思索了一番也沒想出答案,只得連連點頭,害怕出聲交談的時候露出破綻。
對于無關緊要的人或事,他是向來記不太清楚的。
舉行宴會之地只是眨眼便到,同樣是一座布置華美的宮殿,其中有舞女正婀娜起舞,有數十位穿著錦衣的男子歡笑撫掌,臺下擺著的,盡皆是美酒肉食,散發著令人垂涎的馥郁香氣。
陳修神色如常,林詢卻忍不住暗自吞咽了一口唾沫,卻強自定了定神,沒有露出異色。
“諸位看看,這是誰來了?”還未走進,陳修身旁一位不知姓名的貴族便已經高聲開口道,頓時有無數道目光打量過來,每一道都帶著戲謔與譏諷。
不像是看向人的眼神。
最貼切的比喻,是陳修故鄉時去過的馬戲團里,最受歡迎的那只猴子將要表演了,于是萬眾矚目,歡聲笑語。
但也終究只是比喻而已,人終究是還是人,大抵不是猴子的。
要證明這一點,可以從體態、智慧、語言等種種方面著手,但便是拋去這一切,人恐怕也與猴子不同。
在這樣的眼神打量下,林詢頓時覺得渾身上下都有些不自在起來,可他轉過頭來,這一切的正主陳修卻是淡然自若,臉上帶著平和的笑。
恐怕是他身患腦疾,真當眼前一眾是熱情好客的主人吧?林詢暗地里嘆息了一聲,心頭有些不忿。
但不忿又能如何呢?在這樣的世道里,打碎了牙也只能往肚子里咽。
他一語不發地站在陳修身后,目光中有些恍惚,有些嘆息。
只見那宴會中的為首者露出笑容,將望向舞女的目光勉強挪開,才朝著陳修笑道:“我名為韓禮,乃是當今韓國國君的堂弟,見過陳兄。”
話語倒是彬彬有禮,只是語氣與臉上的譏諷神情全然不是如此。
陳兄兩個字咬得很重,似乎是覺得高高在上的神祇與凡俗稱兄道弟,是一件極有趣的事。
陳修卻像是毫無所覺一般,一絲不茍地拱手行禮道:“見過韓兄。”
眾人見狀,頓時又是滿堂笑語,衣冠沐猴這一成語正是如此,區區一只猴子竟也要學習人的禮節,且還如此一絲不茍,莊重肅然,著實是一件值得歡喜的奇事。
“大膽!”在這歡聲笑語中忽然驟起一聲呵斥,像是平地一聲驚雷,讓屋中的氣氛都略微一窒。
與此同時,一位身材高大的少年走上前來,竟然是那位秦姓青年人,他顯然認出了陳修,口中冷笑道,“你算什么東西?也敢稱韓兄兩字?當真是膽大包天!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是個什么畜生!拱手之禮,是你能行得的么?”
氣氛一瞬間變得有些劍拔弩張起來,那高大少年滿臉的冷笑與暴戾,驚人的氣勢壓迫過來,他比陳修要高上半個頭,直如烏云遮蔽住了天日。
是要演一處捉弄自己的戲碼,以自己的驚恐取樂嗎?陳修一瞬間便明白過來。
只是光憑如此便想嚇倒自己也太過異想天開了吧?他曾與最巍峨的古神祇交戰,斬殺過來自遠古的兇獸,眼前這人是誰?區區一只張牙舞爪的幼犬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