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修小心翼翼地將解藥混雜在秦國糧倉之中。
用不了多久,這批糧食便會運送到整座秦國國都。
自然不必擔憂秦國國君做下手腳,這秦國國都的數萬子民都是他的兵刃,便是陳修不設法解毒,他也不可能眼睜睜看著自己最能依仗的力量消失。
甚至便是陳修已經布置了解藥,他恐怕都依舊不會放心,還要自行再添一份保險。
“現在可以帶我離去了吧?”秦逾目光灼灼地盯著陳修,目光中卻有些掩飾不住的慌亂。
他害怕陳修會撒謊、會反悔。
“自然可以。”陳修道,這自然是秦逾多心,他是向來不會撒謊的。
“只是……須得等到四日之后。”陳修頓了頓,又繼續道,“四日之后,見這滿城百姓安然無恙,我才能夠履行諾言。”
秦逾呼吸有些急促,有心想要說些什么,可沉思許久,也只能點了點頭。
仔細想來,這樣的要求倒也不算過分,便是自己是陳修,也會待一切落定之后再履行諾言。
更何況……便是他覺得過分也無用,選擇權不在自己手中,這位秦國聲名赫赫的大將軍,如今已經再沒有一張底牌。
“這四日里,你便躲在馬車里,與我同行。”陳修淡淡道,“四日之后,若滿城百姓平安無恙,我便會帶你離去。”
秦逾又點了點頭,躲藏在車廂之后。
荊軻駕駛著馬車緩緩行駛,一路采買糧食,置辦工具。
秦逾看得疑惑不解:“你們這是要做些什么?”
陳修笑著答道:“既然已經來了,無論如何,也要為這秦國百姓做一些事。”
秦逾一怔:“你……”
他不曾想到陳修的打算竟會是如此,在他眼中,眼前這少年是實力滔天的仙人,神秘又恐怖的域外來客。
他應當一人一劍屠城,應當九天十地逍遙,而非俯下身子,去行這樣微小的善舉。
陳修又開始了施粥,在韓國之中,他曾做過一次。
如今是第二次,卻絕非是最后一次。
這誠然是微不足道的事,但既然來了,好歹要奉獻微薄的善意,燭火般的光,無論有用還是無用,至少能讓陳修心頭開懷。
將熬煮好的粥米放置在馬車上,陳修從東門開始,挨家挨戶地分發。
秦逾躲在車廂里,忍不住勸誡道:“這些都是無用功……我曾做過與你相同的事,但最終的結果……最終的結果,便是眼下我這幅模樣。”
他沒有撒謊,三十一歲之前,秦逾是有如謝言一般的熱誠儒生,秉持著微小的善意。
若非是那場恐怖滔天的災禍,恐怕到臨死之前,他依舊會是那幅模樣。
唯一的不同,是謝言比他更堅定,若是面對同樣的選擇,謝言恐怕會慷慨赴死,不會以沉淪進地獄為代價,茍且一條性命。
見陳修不答,秦逾便又道:“我這樣說,并非是因為想要博取你的好感……我看到如今的你,便像是看到了曾經的自己,我比你更明白這件事有多么……愚蠢。”
頓了頓又道:“這樣的道路,我已經行過一次了,無需你再步這樣的后塵。”
陳修聽后,終于回過頭來,平靜看著他:“你自己失敗了,便斷定別人一定會失敗嗎?自古以來都沒有這樣的道理,先行者折戟沉沙,后來者更應當前仆后繼。”
秦逾嘆息一聲:“并非是如此,只是……罷了,我只是好心而已……我時常在想,若是我能回到過去,一定會讓曾經的自己及早醒悟過來。”
陳修沉默了一刻。
然后霍然抬起頭來,看著秦逾道:“那若是過去的你來到現在,又會如何?”
“什么?”秦逾聽得一怔。
“過去的你,三十一歲之前的你。”陳修道,“那位心腸熾熱的少年郎,應當讓他也來到此時此刻,看看未來的自己是什么模樣。看看一腔赤忱情懷如何變得冷漠陰森,看看好好一個人為何會變成穿著衣冠的禽獸,他何曾不想讓你醒悟過來?”
秦逾張了張嘴,沒能說出話來。
他低下腦袋,靜默起來。
施粥的馬車悠悠行駛著。
不知過去多久,秦逾忽地抬起頭來,他目光流轉,正看到前來領粥之人臉上的笑容。
原來他們也會笑嗎?
這是理所當然的,天底下有誰不會哭、不會笑?
只是自從三十一歲之后,他便忘記了自己手下那群揮舞著長矛的傀儡也是人,忘記了他們也會歡笑哭泣,忘記了也有人在家中等著他們歸來。
秦國是兵戎鐵血之國,聲名遠播,這其中有秦逾的一份功勞,曾經他覺得引以為傲,如今只覺得愧疚。
沒有人理所當然要變成麻木的傀儡。
搖了搖頭,他又看到謝言,這位忙前忙后的少年人臉上盡皆是歡欣、赤誠的笑。
恍惚間,他似乎看到了曾經的自己,同樣的少年熱忱,同樣的一腔熱血,兩個身影漸漸重疊,又漸漸剝離開來。
秦逾低下了腦袋,恍惚間,他腦海中浮現出一個念頭。
一個他以往想都不敢想的念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