緊接著踏入第六座靈陽,陳修碰到的卻并非是方先生,而是那位肥胖的黑袍人。
陳修還記得這位肥胖的黑袍人,他向來不喜歡言辭,無論在什么時候都不表態。
曾經黑袍人們想要滅沙嶺族的時候,他一言不發,后來陳修力排眾議的時候,他同樣沒有表態,而是那位居心叵測的瘦弱老者趨利避害,站在了陳修這一邊。
他唯一一次表露態度,是那位瘦弱黑袍人對自己阿諛諂媚時,他不屑的冷哼了一聲,也正是因為這聲冷哼,讓陳修記住了這個人。
如今他正躺在第六座靈陽中,奄奄一息,渾身上下到處是傷痕,靈氣衰弱,失去了氣力。
畢竟是同行一場,陳修從懷中取出療傷丹藥,正欲喂到那位肥胖的黑袍人口中時,后者卻睜開虛弱的眼睛,緩緩道:“不……不必了。”
陳修聽到他的聲音厚重低沉,其中卻缺乏生氣,顯得死氣沉沉。
“我自己的傷勢,我自己知道。”
肥胖黑袍人看向陳修,忽而笑了:“我好后悔。”
陳修默然。
“我好后悔……”
他說完之后,忽然劇烈地咳嗽了一兩聲,緊接著才有氣無力地道:“我后悔自己這樣怕死。”
“曾經看著他們殺人時,我心頭不忿,卻沒有出手阻止,甚至連說一句話都不肯,如今該死的輪到了我,果然沒有人來為我說一句話。”
陳修沉默不語,腦海中又回想起了在沙嶺族的一幕幕,這位肥胖的黑袍人看來也有一顆不忍的心,只是他不曾像陳修這般付出行動,選擇了緘默。
“我向來小心隱忍,泰山崩于前也不動神色。你可知昨天他諂媚于你的時候,我為何要冷哼一聲?”肥胖的黑袍人臉色蒼白,勉強提起幾分力氣。
陳修搖頭,這也是他的疑惑不解處,這位肥胖的黑袍人向來小心謹慎,如何只聽了幾句諂媚的阿諛便要露出破綻?
肥胖的黑袍人苦笑一聲,繼續道:“那并非是因為我瞧不慣別人的阿諛……說來慚愧,那是因為嫉妒。”
“我嫉妒你。”肥胖的黑袍人看向陳修,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在這生命盡頭的時分,這位素來沉默寡言的黑袍人終于打開了心門:“我嫉妒你,嫉妒你敢仗義執言,嫉妒你的慷慨激昂,嫉妒你的少年情懷……也有同樣的機會擺在我的面前,但每一次,我都選擇了忍耐,選擇了逃避。”
他又咳嗽了兩聲,苦澀道:“這便是我的下場……如果當真有來世……當真有再活一遭的機會,我再也不做章志成,我也要做陳修。”
“這世上如何會有來世?”
陳修嘆息一聲,今生來世之說虛無縹緲,無法抓住。
章志成沉默半晌后道:“是……是……”
“來世虛無縹緲,不如把握住今生。”
陳修悠悠開口,將療傷丹藥喂如章志成口中。
“不必白費功夫……”
章志成苦笑一聲,他很清楚自己的傷勢,生命力連帶著靈氣一起流逝,早已經無力回天。
但就在話音落下的一顆,他的瞳孔忽然驟然一縮,臉色霎時間從蒼白變得紅潤,他露出恍惚,露出不可置信,更露出歡喜:“這……這……”
這樣的怪事還是頭一遭,他分明已經確信自己必死無疑,可生命氣息卻只是下一刻便再度變得雄渾。這讓他萬分的驚訝與震撼,旋即才想到以陳修的神秘,自然會有來自更高層次的丹藥。
不過事實上,這療傷的彈藥倒并非是來自“更高層次”,而是陳修游歷在土著世界中搜尋得來,這世上并非只有高處才風景獨好,若是如陳修這般俯下身子,便可以發現土著世界中也有許多神異難以想象的造化。
章志成心頭的激動好不容易才平息下來,忽然爬起,朝著陳修鄭重地跪下,磕了三個響頭:“先生活命之恩,在下永生永世不敢向往,愿為奴為婢,聽后先生差遣。”
他這是發自真心,章志成素來小心隱忍,但在生死之中走一遭才霍然醒悟。
“我不需要什么奴仆。”
陳修搖頭,微笑道:“我只需要朋友。”
“朋友……”
章志成喃喃這兩個字,有些茫然,他的實力本就遠遠遜色于陳修,從不敢與之攀談,如今受了這樣的恩賜,卻如何敢自認陳修的朋友?只恨不得粉身碎骨來報答。
陳修笑道:“你只需要記住方才說過的話,便是我的朋友。”
章志成聽后,又是恍惚,又是歡喜,便是陳修不提,方才說過的話又怎么可能忘記?重新走過這一遭,才發現以往的日子都是白活了。
“你是被誰傷的?”陳修問道。
“正是那位方先生。”
提起這個名字,章志成的臉色瞬時間有些凝重,眼眸深處,甚至流露出一抹驚恐:“一招,他將我傷成這幅模樣,只用了一招。”
回想起那時的場景,哪怕是現在,章志成也依舊心有余悸。
章志成轉過頭來,看著陳修凝重道:“先生,你也快些回去罷……那方先生似是受了林闕的教唆,要對我們干凈殺絕,若是遇上了,恐怕你也……你也……“
后面的話雖然沒有說出口,但意義卻顯而易見,章志成顯然不認為陳修會是那位方先生的對手。
這還是他以為陳修實力當真遠遠超過白三云的情形下,若是知道陳修的真實下位,他恐怕無論如何都要攔下陳修,制止他去送死。
而陳修聽后,卻只是灑然一笑:“放心罷,這一趟,我非去不可。”
他叫章志成放心,接下來的一句話卻并非是“我有把握”,而是“我非去不可”。
那是因為陳修不喜歡撒謊,他的確沒有把握,也的確非去不可。
“對了。”
陳修忽然想起,朝著章志成問道:“白三云不是與你同行么?他又去了哪里?”
“白三云……”
章志成語罷,忽然長長一聲嘆息:“他的手段,著實不是我可以想象,竟然從那位方先生手中逃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