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師眼眸里浮現出一剎那的猶豫,就在這時,一位位孩子從阿青背后走出來,嘰嘰喳喳為少年求情。
他們的言語同樣稚嫩,都是小孩子,眼睛里的情緒卻很真摯。
甚至就連大人也從邊上走來:“阿岳,就連我都有些看不過意了。”
那大人眼眸里有些滄桑,背著斗笠,看樣子是村子里的藥師:“給這少年一次機會罷……便看在我的面子上,原來你負傷的時候,是我在猛虎巢穴里為你采來的草藥。”
自然更多的大人冷漠,看著這一幕像是在看什么好戲,甚至不乏有人冷笑,渴望看到陳修被砸出腦漿的一幕,還有人牽走自家的孩子,害怕被殃及池魚。
“少年沒有騙我……放過他罷。”老村長也開口,上前一步,蒼老的身軀佝僂著,有些顫顫巍巍。
武師被他們的言語包裹起來,拳頭僵直在空中,猶豫半晌之后終于松緩開。
“我可以給你一次機會……”
這位武師竟也有些心軟起來,他看著少年,冷冷道:“如果你向我磕頭道歉,承認自己心懷不軌、骯臟卑鄙。那我便大人有大量,可以饒你一命。”
孩子們聽后露出喜色,老村長微笑起來,那位中年藥師面色很沉穩。
只有阿青小姑娘神色有些復雜,她自然為少年高興,只是少年若是承認了這樣的罪狀,阿青小姑娘目光看向在世俗壓迫下不得不彎腰的少年時,眼眸里的光芒卻難免要黯淡些。
卻在這時,只聽那武師哼出一道濁氣,冷然道:“只是死罪可免,活罪難逃。并非你是個少年人,便可以不為自己的過錯負責……裝成城里來的公子坑蒙拐騙,按照規矩,我要打斷你一條腿,將你放逐進森林。”
沒有腿的人進了大荒,與死了有什么區別?這武師卻一口一個大人有大量,倒像是他自己遭受了什么不公一般。
陳修冷笑,依舊昂首挺胸,冷冷盯著武師的面孔,他的脊背向來是直的,還不曾彎曲過。
他不知道能抬頭挺胸多久,既然不知道的話,那便再久一些,再久一些。
武師被陳修盯得不知為何開始心頭發慌,那種慌亂便衍生出怒火與殺意,他冷笑一聲,惡狠狠地再度抬手,卻被一個大人阻攔下來:“阿岳,不要著急。”
正是那位村里的藥師,他的話語很有分量,曾為武師采摘過草藥,有些交情,不得不說,這位藥師很有善心,或許是因為阿青的緣故,一而再再而三為不相識的少年出頭:“少年人就是這樣,不知道進退,你先進屋子里去喝一口茶,我幫你勸勸他,兩個……不,一個時辰之后,一定給你一個交代。”
“哼……”
武師冷哼一聲,有心想要發怒,與藥師目光碰撞時卻嘆息一聲:“便看在你的面子上,下不為例!”
他背過身憤憤離去,轉身走回自己的屋子時,半途忽然怒火發作,一腳踢在房梁上。
“咚!”這一腳沉悶得像是鼓聲,踢得那房屋顫動,不愧是修行者,含怒一腳的力量太過駭人,在驚得孩童們驚懼后退,大人們拍手叫好之后,武師心頭的怒火這才消減些,大踏步走回屋子。
陳修看著這武師的背影,沉默著,一語不發,他的身軀依舊挺直,像是一顆挺松,風吹不倒,雨淋不搖。
老村子見狀松了口氣,朝著陳修道:“孩子,你不要魯莽,性命才是最重要的,沒了性命,便什么都沒有了……”
陳修不答——在他看來,世上存在著比生命更重要的事,而且數量不在少數,例如公正,例如尊嚴。
那位藥師見狀嘆息一聲,少年人就是如此,不太容易勸說,他們還沒有領略到世界的殘酷,太過天真了。
“年輕人有風骨是好事,但不總是一件好事。”
藥師走上前來,語重心長道:“有風骨,但須得衡量自己的實力。弱者只有屈膝下跪才能活下去,你現在不明白這些,但總晚有一天會明白。早些明白還算是好事,若是明白得晚了,終其一生都只能在后悔中度過。”
卻見陳修依舊不答,少年人就是這樣執拗,武師明白這一點,滄桑的眼眸里涌現出些嘆息。
他脫下衣服,露出一道道猙獰的傷疤,這藥師渾身上下竟到處都是觸目驚心的傷痕。
這傷痕的數目,甚至比那位武師身上多,還要猙獰與可怖。
“我曾經反抗過妖魔,這些便是代價,妖魔折磨了我三天三日,我未曾屈服,沒有求饒。”
他慘笑,慢慢地穿上衣衫:“若是那時候我便屈服,后面的事便不至于發生。”
“為了讓我屈服,妖魔先是殺死了我的父親,然后是我的妻子,當輪到我的孩子時,我屈服了。”
他的目光遙遙望向一位看起來有些稚嫩木訥的孩童,露出笑容,只是眼睛里流出淚水:“我的孩子叫做周石頭,他沒了爺爺,也沒了媽媽,這都是我的過錯啊。”
陳修緘默下來。
藥師說得不錯,這個時代里人不彎腰下跪是活不下去的,昏暗的天幕沒有光。
他又想起一開始見面時老村長說的那句話。
“人大抵天生便是要下跪的,碰見災害要磕頭祈求上蒼,碰見妖魔要磕頭祈求饒命,碰見您這樣城里來的公子要磕頭祈求憐憫……人哪里有不下跪的道理呢?”
這是老村長一生的感悟,那不是個會欺騙自己的老人,陳修知道。
他不是什么都不懂的木頭,事實上,他向來明白,知曉這樣的道理,只是不愿意付諸行動。
“一個時辰,足夠了。”
沉默了良久之后,陳修終于開口,這樣的聲音有些突然,讓眾人摸不著頭腦。
“什么?”眾人聽得疑惑。
“一個時辰,足夠了。”
陳修重復了一次,身軀挺直,氣勢高昂,話語聲篤定,阿青小姑娘看著他的身影,眼睛里的光彩愈發濃郁了。
“用一個時辰來戰勝那位武師,足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