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船思郢客,客行凡幾夜。出處兩逶迤,世途亟流易。
灰墻,灰瓦,灰土地,雖是一片晴朗天,然而延慶州依舊被灰色籠罩。
我身著一身便裝,手持食籃,悠閑的獨自走在永年縣的道路上,不時觀賞著這座城市的景色。雖然已是春季,然而這里的天氣依舊異常寒冷。
延慶城位于媯河的北岸,南扼居庸,北依冠帽,沽水西繞,水陸交通便利,乃形勝之地。然而隨著寇亂的不斷加劇,當地的貨運已經停止了很長一段時間了。
大街上只行走著寥寥數人,在灰墻的映襯下,一片蕭條。
行走間,我來到了一片閭里之中,同樣的灰墻灰瓦,卻明顯更加破敗不堪。
我來到了一戶人家門前,叩打門扉。不一會,大門緩緩打開,一位老人緩步走了出來。
老人看著我:“你是……”
我從懷中掏出一枚銅牌,一枚刻有羅剎鬼面的銅牌在老人眼前一晃,迅速收了起來。
老人眼神一亮:“來啦?快,快進里面吧。”
說著,老人將我讓進了門中。
我隨著老人走進房中,來至廳堂入座。我坐在椅中,左右看著周圍的環境。廳堂不大,布置的也很簡單,一桌,兩椅,一柜,沒有任何多余的東西。
老人自我入座之后便一直看著我,終于,老人忍不住開口了。
老人:“只有你一個人嗎?”
我微笑著點了點頭。
“這……這能行嗎?”
我依舊對著老人笑著,沒有回答。
老人搖了搖頭:“我說,你真的是他們派來的刺客嗎?”
刺客,一個聽上去那么遙遠,卻又無時不再人們身邊的職業,有人視其為英雄,“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與名。”是大詩人李太白對這個職業的贊賞。而有人則視其為惡鬼,一聽到這兩個字,便渾身顫抖。而讓我玩味的是,不知何時,我竟也接受自己成為了其中的一員……
嘉靖癸丑年丁巳月乙亥日(公元1553年5月11日)晴:
那日于石窟之中,我殺死了那名我甚至不知道叫什么的男子,從那以后,我便被仲杰納入了索命門,成為了他們中的一員。
我們與石窟中睡了一晚。第二日,岸查割下了那名男子的頭顱,并清理了現場的雜物。之后,我便跟隨著二人離開了那里。
我不知將要去往何處,剛開始,腳下還有道路,一日之后,便走入了一片山林之中。我暗暗的記錄著我行走的路線,但周圍復雜的地勢使我很快便迷失了方向,只得跟隨著仲杰與岸查去往一個未知之所。
“總算是到了。”岸查輕嘆一聲,語氣中帶著埋怨,我明白他是嫌棄我走的太慢了。
微風吹拂著樹上的枝葉,樹林之中,一座長滿青苔的石樓浮現在我的眼前。石樓的墻壁與身后的山石幾乎融為了一體,若不仔細,很難發覺此處還有一座建筑。而令我感到奇怪的是,這座石樓并沒有大門。
帶著疑惑,我隨著仲杰與岸查來到了一面石墻之前。仲杰從懷中掏出一枚銅牌,一枚刻有羅剎鬼面的銅牌。只見他將銅牌鑲入了石墻上的一個窟窿里,接著仲杰開始轉動銅牌,只見石墻緩緩分開,形成了一個洞口。
岸查長舒一口氣,一溜煙的走進了石樓之內。我呆呆的站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
仲杰來到我的身邊,向門內一指:“進去吧,跟緊了我。”
說著仲杰也邁步走進了石樓,我連忙快步跟了上去。在我踏入石樓的一剎那,大門迅速的快閉了起來,周圍頓時昏暗一片。
我隨著仲杰于樓中行走著,石樓設計十分巧妙,共四層、五頂,七角,八面,二十間房,每間房的墻壁上均立著一面碩大的銅鏡,在微弱的光線下,到處是人影,令人眼花繚亂。每個房間中都設有八扇小門,房間之間相互通聯,如果沒有仲杰帶領,只怕我將會困死在這石樓之中永世不得走出。
我與仲杰于石樓中上下游走著,終于在一間房間中停了下來。這間房間與其他房間布置大為不同,一面長長的石桌兩側立滿了石椅,正中央立著一根石柱,石柱上貼滿了畫像與字條,其中一些畫像與字條被鮮血畫上了大大的紅叉。
房間最深處的,設立著一條供桌,桌上并沒有擺放任何的貢品,只擺放著一把銹跡斑斑,平平無奇的短劍。
供桌的上面則擺放著兩張畫像。其中一張畫上畫著一位豹頭環眼,燕頷虎須的黑面漢子手捧一只魚筐,筐內放著一條巨大的烤魚,面色平靜,卻掩蓋不住自身的霸氣。另一張畫上則畫著一位獨臂的勇士,單手橫持一根短矛,正襟危坐,面容威嚴不容冒犯。
我入神的看著那兩幅畫像,這時仲杰來到了我的身旁,伸手一指我面前的兩幅畫像。
仲杰:“這兩位是專諸與要離,是我們索命門的祖師爺。”
“刺客也有祖師爺?”我不由得好奇了起來。
仲杰:“任何組織都會有祖師爺,不然創辦者只憑自己的威望如何能夠服眾?通常情況下,借助古人都是最簡單也最實用的方法。”
我指了指桌上的短劍:“那么這個又是什么?”
仲杰:“這是我們索命門的傳世之寶,當年專諸所用的魚腸劍。”
我看著那把銹跡斑斑的短劍:“魚腸劍?傳說中的珍世名劍,確實如此的破爛。我明白了,想必此劍雖然看上去平平無奇,實際鋒利無比?”
仲杰搖了搖頭:“不,那就是一把連果子也切不開的破劍罷了。”
我不由得愣住了。
仲杰:“所謂的傳世名劍,不過是人們心中的一個圣物罷了,除了擺在這里沒有絲毫的用處,真正的劍,是我們本身。”
我恍然大悟,隨即看向了畫像:“那么,我需要拜師嗎?”
“那倒是不用,在我們這里,只需要獻禮就行了。”說著,仲杰從身后的包袱重掏出了之前我殺死的那名男子的頭顱,遞給了我,“把這個放在供案上,你就算是入門了。”
我捧著那枚已經發臭了的腦袋,迅速的將其擲在了供桌上,腐臭的氣味令我忍不住捂住了口鼻。
“你要趕快習慣這種味道,畢竟日后你與尸體共處多日的情況也是時有發生的。”說著,仲杰走到了我的身前,“從現在起,你便是我們索命門的門徒,莜熙將是你的新名字。當然,任何的組織,都會有上下級之分,我們也不例外,我們索命門的門徒除去門主之外,分為上中下三級,目前你的級別為下級,歸我直屬,我會負責訓練你,并給你安排任務……”
“我歸你直屬?不能換人嗎?”我打斷道。
仲杰:“對不起,你是我帶來的,只能由我帶著你,你就是想跟別人,別人也未必愿意收你。”
我心中還有很多的疑問想要問仲杰。這時,一個陰沉沙啞的聲音從我的身后傳來。
“仲杰啊,這就是你新帶來的人嗎?”
我猛地回過頭,只見一位身材干瘦如柴,一頭稀松的銀發,滿面褶皺的老人緩步走了過來。
我不由得大吃一驚,在如此靜謐的環境中,我竟然絲毫沒有察覺此人的到來,并且已經離我如此之近。
仲杰向老人一抱拳:“門主,這就是咱們的新人。”
老人點了點頭:“好,好,來新人好啊,咱們這里也好久沒有新人了,再這么死下去,只怕是要斷了香火了。”
仲杰:“莜熙,這位便是咱們的門主,號鵠鳩。”
我正想向門主問好,只覺一陣清風拂過,當我回過神來,鵠鳩已站在了我的面前,上下仔細的打量著我,那張干涸的臉只看得我渾身不自在。
鵠鳩:“莜熙是吧?你知道這里是什么地方嗎?”
“知道。”我說道。
鵠鳩搖了搖頭:“不,你并不知道,在你的前方,等待你的將是地獄。”
我看著鵠鳩:“我,就是從地獄中來的。”
鵠鳩突然放聲大笑:“仲杰啊,你帶回來的,可是一頭狼啊。”
說著鵠鳩轉過身,慢慢的離去。
嘉靖丙辰年壬辰月丙辰日(公元1556年4月6日)晴:
我回過神來,老人依舊坐在我的身前。
老人:“罷了,我找你們要除去的人是……”
我擺了擺手:“目標是誰我早已知曉。”
“是嗎?”老人先是一愣,隨即嘆了一口氣,“我之所以想要你們殺了他,實在是此人欺人太甚。我……”
“我不需要知道你為什么要殺了他,我來此只是完成任務罷了。時辰不早了,今日我想在此借宿一晚,不知是否有空房?”
老人看著我,臉上浮現出一絲不悅:“有,有,來,我帶你去。”
我隨著老人來到一間臥房,隨即老人向我交代了幾句便離去了。
我坐在房間之中,從食籃中拿出厚厚一疊紙張,為首的一頁是一副畫像,上面畫著一位青年男子,下面的紙上則詳細的寫著他的資料。
沈溫良,年二十八,原籍太原府人士,現居延慶州永寧縣。溫家漁場當家人,常出沒地,溫家漁場,溫府,隆華飯莊。武衛人數,五人……
我仔細的查看著手中的資料,心中暗暗地盤算著。
嘉靖丙辰年壬辰月壬子日(公元1556年4月2日)晴:
仲杰將一大摞的資料擺放在我面前:“莜熙,你來這里多長時間了。”
“差不多有三年了吧。”我回答道。
仲杰點了點頭:“三年了。你現在的本事,已經不在岸查之下了,某些地方,甚至比岸查還要強。按道理來說,你早就該獨自去完成任務了。不過……”
我打斷了仲杰:“目標是誰?”
仲杰將資料向我面前一推,指著畫像中的人:“你的目標就是這個人,我想以你現在的能力,應該是不會有問題的。”
我看了看眼前的畫像,畫像底下清晰的寫著三個字“沈溫良”。
我:“這么一個公子哥,就值五十兩黃金?”
“在我們這里,人命是不分高低貴賤的,是命,就值五十兩。”說著,仲杰嘆了口氣,“實際上,索命門創立之初,并不是這樣的,當時我們就是別人的劍,只要有人愿意以命抵命,于房中畫下羅剎鬼符,寄上短矛一根、活魚一條、并獻出自己的性命,留下要殺之人的名字。我們便會作為死者之刃為其了事。不過不知從什么時候起,有些不愿獻出自己生命的人開始用錢來為自己買命,最后就成了一條命五十兩黃金的規矩。你可不要小看這五十兩,多少人因為湊不出這些錢,不得不用老辦法,以命抵命。”
我將桌上的資料收起:“我這就動身去延慶州。”
仲杰:“不用這么急,我們已經向雇主發了信,三日之后再去亦不遲。”
我微微一笑:“我還有些事情要辦,早去不耽誤事。”
嘉靖丙辰年壬辰月丙辰日(公元1556年4月6日)晴:
潔白的月光灑在灰墻之上,照的大地分外明亮。
沈溫良帶著五名武衛,面帶醉意的走出隆華飯莊。
一片烏云忽然將明月遮住,大地瞬間昏暗了起來。微風吹起地面上的沙塵,沈溫良看著四下無人的街道,不由得停下了腳步。
沈溫良:“撇比,邪門得很,我說,趕緊走。”
話為落音,一個邪魅的女子的聲音從遠處傳了過來。
“沈公子,你害得我好慘啊!”
沈溫良瞬間臉色蒼白,渾身顫抖了起來:“誰?誰在那?”
武衛們紛紛抽出刀來,將沈溫良圍在中間。
“沈公子,那日的海誓山盟,你都忘卻了嗎?你于太原府落魄于此,是我爹爹好心收留了你,你在我爹的漁場也是勤勤懇懇,兢兢業業,對我也是很好。誰想到,我爹爹將漁場交給你之后,你卻搭上了永寧縣曹縣長的女兒。為了那個女人,你竟然狠心將我推入漁場的魚池之中。沈公子,你好狠的心啊。”
沈溫良臉色煞白,結結巴巴地:“跟,跟我沒干系,都是那個女人讓我這么做的,她們家是官家,我惹不起啊,我惹不起啊!”
“沈公子,你不想再見我一面嗎?”
忽然間,一具身子已經腐爛的女子從空中飄落了下來,直奔沈溫良而去。
沈溫良大叫一聲,轉身就跑。武衛們被亦被眼前的景象嚇得跌坐在地,紛紛不敢動彈。
沈溫良拼命地跑著,終于在一處石壁處停了下來,大口喘著粗氣。
“沈公子,閻王來收人了。”
我從石墻的陰影處現出身來,手中的魚線迅速的纏繞在沈溫良的脖子上。沈溫良不斷的掙扎著,慢慢的,再也不能動彈。
我扔下沈溫良的尸體,那種莫名的快感,又一次的涌遍我的全身。我露出了詭異的笑容,慢慢消失在黑夜之中。
“碩鼠碩鼠,無食我黍!三歲貫女,莫我肯顧。逝將去女,適彼樂土。樂土樂土,爰得我所……”
幽怨的歌聲回蕩在天空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