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近春節,中南省下屬的三線城市江城郊外一片寂靜。
這里的冬夜寒浸浸的,空氣似乎冷到靜止,風不大,但是偶爾晃動的枝丫就能讓人感到冰寒刺骨。
沒多久,一隊極為氣派低調的黑色越野車打著明晃晃的車燈,如同長龍由遠及近,整齊劃一地在郊外一處馬路旁停下來。
一群穿著黑色羊毛西裝的男人陸陸續續從車里下來,恭恭敬敬站在馬路邊上。
過了一會兒,車隊里最后那輛大切諾基的車門緩緩推開,一個年輕女子裹著長到腳踝的黑色厚羽絨服,輕快地從車里跳下來。
她一只手拎著盞造型古樸的小燈籠,下了車,撲面而來的寒氣讓她下意識抬起另一只手,撫了撫頭上黑紫色貂毛翻毛小皮帽子。
那群穿著黑西裝的男人馬上對她露出和善的笑容,紛紛打招呼:“溫小天師一路還好嗎?”
有人探頭看向她背后那輛寬闊無比的切諾基,追著問:“張大天師呢?張大天師也來了吧?”
溫一諾沒說話,身形優美地站著,神情高冷的讓到一旁。
車門再次推開,一個身材高壯到有些胖的男人,威嚴地從車里走下來。
和那些西裝男不同,他穿著一身復古黑色長袍,站在地上如同一尊高塔。
又一陣寒風吹過來,枯枝蕭索,天上的月色恰好被云層遮擋。
溫一諾被冷風一浸,差一點哆嗦,恨不得把手伸到自己的小燈籠里烤一烤。
不過她也知道沒什么卵用,因為那小燈籠里其實裝的是太陽能LED燈管,當然在象牙色厚燈籠紙的圍繞下,從外面根本看不出來。
只露出一圈暈黃的光,跟天上被浮云遮掩的月色相映成趣,照著這行人。
雖然手上也戴著同色內貂外皮的手套,可是冰冷的風還是無孔不入,將她的貂皮手套生生凍成一件冰雕藝術品。
溫一諾顫抖著胳膊,輕輕吐出一口氣,感受著什么叫“呵氣成霜”。
中南省的冬天,就像一個脾氣古怪的繡娘,大多數時候都是安靜地坐在那里繡花,沒什么存在感。
可不知道什么時候就會突然發瘋,抽冷子似地用針扎你幾下。
那冷帶著濕氣,一直往骨頭縫里鉆。
真要比起來,中南省的人是最耐寒的,北方人和南方人都沒法比。
溫一諾是地道的江城人,不過她沒出息,就沒習慣過這里的冬天。
此時高壯到胖的男人挺起胸膛,不動聲色站在溫一諾前面,恰好將突如其來的寒風給擋住了。
大冷天的,這男人那一身黑得極正的長袍看起來也非常厚實,脖領子處有黑色貂絨翻出來,將他整張臉幾乎都包裹起來了
夜色這么黑,他除了戴著一頂呢絨禮帽,居然還戴著一副遮住半張臉的墨鏡。
抬頭看人的時候,自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氣勢。
下了車,也不急著走,就站在馬路牙子邊上枯黃的草叢里,手里拿著一根半人高的藤杖拄在身旁,四平八穩,八風不動的架勢。
一個身材略矮的瘦削男人從背后跑上來,對著溫一諾身邊的男人做了個手勢,極諂媚地說:“張大天師,您這邊請。”
高壯男人略點了點頭,才矜持地舉步往前走去。
他個子高,雖然走得慢,但一步邁出去,步伐還是挺大的。
溫一諾趕緊默不作聲拎著小燈籠走在他身旁。
一路往前,兩人沒有說話。
但是后面跟著那群黑西裝男人一直指著前面兩人竊竊私語。
“……這就是羅老板花了大價錢請來的大天師張風起?”
“就是他,聽說價錢比泰國那個高僧還貴一倍!”
“嘖嘖,本省的天師里面,最出名就這個吧?”
“嗯吶,據說是天師道第七十八代嫡系真傳人,享譽海內外,中南頭一份!”
“何止啊……聽說張大天師一年只接五單生意,還有很多忌諱呢!”
“肯定多啊!你見過哪個風水先生看風水非要在晚上看?又不是看陰宅!”
“你懂個屁!人家是大天師!大天師懂不?!什么風水先生!——天師的事,也是能胡扯的嗎?!”
“還有啊,張大天師只看陽宅,從來不看陰宅。人家不比你懂得多?!”
“……只看陽宅?這倒少見……”
“可是看陽宅,為什么要晚上來看啊?——看得清楚嗎?”
“這你又不懂了,張大天師說,這叫日不看陽,夜不看陰。”
“說他從來不看陰宅,只看陽宅。而陽宅,只有晚上看,才真正看的準!”
一行人嘮嘮叨叨,直到前面的溫一諾和張風起停下來,站在一棵高大的常青樹下駐足觀望。
矮個子西裝瘦削男忙溜著小碎步上前:“張大天師,您看這地兒怎么樣?”
“如果您覺著行,我們就選這兒了。”
張風起拿下墨鏡,皺著眉頭往四處看了一眼,沉聲說:“這是誰給挑的地兒啊?——我覺得不好!”
他四十多歲年紀,保養得很不錯,看上去也就三十出頭。
嗓音宏亮,氣勢十足,大晚上一冒音,將他后面的人嚇了一跳。
只有溫一諾習以為常冷著張素凈的俏臉,站在張風起身邊,將手里的小燈籠換了只手拎著。
那矮男人就站張風起身邊,被他的大嗓門也嚇得一哆嗦,聽明白他的話,更哆嗦了:“您您您……說這地方不好?!”
“這可是我們羅老板花了大價錢從泰國請的高僧給看的風水!”
張風起重重“哼”了一聲,手里的拐杖支了起來,指著遠處,不屑地說:“那你跟我說說,泰國高僧說這地兒有什么好?”
溫一諾眼角抽了抽,默默垂下頭。
那西裝瘦削矮男人伸出手臂,指手畫腳唾沫橫飛:“……看見前面那山了嗎?半圓形,圍得跟個桶似的。”
“山下有條小河,當地叫翡翠河,一年四季都綠瑩瑩的。”
“泰國高僧說,這有個說道,叫金帶翠圍,是個藏財的好地兒!”
“這幾十年,附近三十里都沒人煙,養著寶氣,沒人帶得走。”
“如果把別墅群蓋這兒,不僅住的人順風順水,而且一準兒地澤被后世!”
溫一諾受不了了,抬眸淡淡地說:“……澤被后世是這么用的嗎?”
“……主要聽個意思,溫小天師別介意。”那矮男人有些緊張地解釋,生怕她生氣。
張風起哼了一聲,手里的拐杖往前畫了個半圓:“我不知道是哪個泰國高僧給你們老板選的這塊別墅群地,也不知道你們老板到底花了多少錢。我只能說,你們啊,不是被騙了,就是被人坑了!”
眾人:“……”
騙和坑不是同一個意思嗎?
矮個西裝男人磨磨唧唧問了出來,“……您到底是幾個意思啊?”
張風起嘆了口氣,一臉嚴肅,“騙和坑當然不是一個意思。”
“被騙,是那騙子沒有真才實學,所以拿假貨忽悠人。雖然會有損失,但問題不大。破財消災,沒什么大不了的。”
“可是被坑可不一樣了。被坑,說明對方是有料的,是故意做局忽悠你。這樣的局啊,一腳踩下去,可不是破財消災這么簡單咯!”
后面那群黑衣西裝男齊齊倒抽一口涼氣,看張風起的眼神更加復雜了。
西裝瘦削矮男人的腰立刻塌下去一半,朝著張風起點頭哈腰,結結巴巴地問:“張……張大天師,您說說到底是怎么回事啊?這塊地兒真的不好,不能拿下來蓋別墅群嗎?”
他們羅老板是中南省有名的房地產商,就等著在江城再做個大項目,賺得盆滿缽滿,飛升成為國家級的大房地產商。
這年頭,小富靠運,大富靠命。
所以做房地產買賣,風水特別重要。
張風起看著四周的景色,笑而不語。
溫一諾輕輕咳嗽一聲,舉起小燈籠往前走了一步,熟稔地抬起手輕輕一揮,有條不紊地說:“各位你們看看這地兒,看得見的地方,都沒有住房和人煙,但也不是荒郊野外。”
“那邊確實有山,山下也確實有河。”
“那山把這個地方繞了半個圈,像是一處屏障,隔絕文明與野蠻的界限。”
“只看這兩點,確實是金帶翠圍,依山傍水,十足一塊活人住的好陽宅!”
矮個西裝男聽得一顆心如同被絲線懸在半空中,只等溫一諾說出“但是”倆字。
因為溫一諾這種說法,他們都懂,叫欲抑先揚。
先把你捧得高高的,再吧唧一聲將你摔下來。
登高必跌重。
結果他等了半天,說“但是”的,不是溫一諾這個小天師,而是張風起張大天師。
張風起背著手,拐杖舉起來指著山那邊的方向,搖著頭遺憾不已的樣子:“……但是,這泰國高僧不知道是粗心沒看見,還是故意沒看見,那邊有兩條鐵軌啊。”
不遠處的山那邊,有幾條蹭亮的鐵軌氣勢沖天,逶迤而來。
張風起繼續說:“好好的金帶翠圍,就被這兩條鐵軌給破了。”
“如果在這里蓋別墅,先倒霉的是出錢蓋別墅的人,然后倒霉的是出錢買別墅的人。”
“不信的話,你們盡管蓋。”
“不倒霉算我輸。”
張風起說完,轉身要回車里去。
矮個西裝男踮著腳看了半天,猶猶豫豫地問:“……可是那兩條鐵軌,離我們老板想要的那塊地,足足隔著一座山啊!”
山那邊有高鐵線經過,離這里不遠的地方還有一個高鐵站。
他們本來打的主意,是等別墅群建好了,就把那山鉆個洞,修個過山隧道,這樣交通方便,可以直接去山那邊坐高鐵。
高鐵本來就安靜,再說隔著山,中間又有龐大的綠化林區,好幾里的距離,噪音根本沒有,是個難得的靜中有動的好地界兒。
這些西裝黑衣男都是房地產老板的得力助手。
一直跟張風起、溫一諾說話的矮個西裝男,是老板手下最厲害的公關部總監。
另外還有投資總監,財務部總監、運營總監和項目總監,都帶著自己的手下奉命前來聽取張風起的總結陳詞。
做生意的人,特別是做房地產生意蓋房子的人,都非常迷信。
必須得看好了風水再看黃歷挑適宜動土的日子才開工。
如果大師說不好,那是一定不會沾手的。
可是像這樣,兩個大師說得正好相反,實在很少見。
大家現在就是迷惑,非常迷惑。
正要打電話去跟老板請示,突然聽見山那邊傳來一聲由遠及近的刺耳汽笛聲。
隨著嘀——的一聲轟鳴,然后感受到地面瘋狂震動,像是有幾千匹馬同時奔騰而來。
“地震了?臥槽!是不是地震了?!”
身后那群黑衣西裝男扯著嗓子嚎起來。
正在前面昂首闊步的張風起一腳向前沒能站穩,差點摔個劈叉。
“地震了?!”他臉色遽變,一把扔掉用來裝逼的藤杖,下意識回頭緊抓住跟在他身后的溫一諾,飛一樣往前跑。
高壯到胖的身體突然靈活如兔。
溫一諾也嚇壞了,再也沒有了剛才高冷神情,拽著張風起的手帶著哭腔問:“……大大大大舅,真的是地震了???”
張風起顧不得跟她解釋,只拉著她往前狂奔。
下一秒鐘,耳熟能詳的土嗨神曲野狼Disco手機鈴聲,氣勢十足地從張風起衣兜里突然傳出來。
“森雷滴發,挪行又帶雷回尬,寨啦森翼酒吧,辣管它細怎細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