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衣少年的聲音里,透出疲憊蒼涼。
她感同身受,鼻間泛酸,雙目一紅,又落了淚。
國破家亡,雙親俱亡,只剩她孤零零的一個人。這種孑然一身滿目茫然的滋味,唯有個中人才能體會。
一對傷心人,一個沉默不語,一個垂淚慟哭。
他親自動手,和她一同掘地挖墳,將程望的尸首下葬。
她哭腫了一雙眼,嗓子也哭啞了。
臨別時,他將身上所有的金銀都留給了她。她一怔,下意識地推辭:“不用了。我會行醫治病,能養活自己。”
他卻道:“女子在亂世中生存,頗為不易,你多珍重!”
鼓囊囊的荷包,猶帶著他的體溫。那一絲溫度,從她的指尖處蔓延至心底。給她冰冷荒蕪的心田里,注入一絲暖意。
黑衣少年再次翻身上馬,欲策馬離去。
她急急追上前兩步,揚聲問道:“不知公子貴姓大名?來日若有機會,我一定報答公子救命之恩!”
似曾相識的問話,終于勾起了黑衣少年模糊的記憶。他轉頭看她,目中閃過一絲訝然,卻什么也沒多問。
“我姓賀,”他終于張了口:“在家中排行第三,單名一個祈字。”
賀三公子!
賀祈!
她在心中默默記住了救命恩人的姓名,目送黑衣少年策馬離開。
……
自那之后,她再也沒見過他。卻時常聽聞他的名字。
肆虐邊關的小股韃靼騎兵,不時遭遇伏擊,盡數被斬首。為首之人,是一個身著黑衣臉上有著刀疤的冷厲少年。
流亡的邊軍士兵們,漸漸聚攏在少年身邊,從百余人到數百人,再到一千兩千。幾年間,這些被大楚朝廷遺棄的士兵,匯聚成了一股不容任何人小覷的力量。
傳聞中的賀三公子,面有刀疤,身高八尺,虎背熊腰,天生巨力,手持六尺長刀,如殺神下凡。兇殘的韃靼騎兵,一個照面就會被嚇破了膽!
每每聽到這樣的傳聞,她總會暗暗啞然失笑。
除了那道刀疤是真的,其余的傳聞,實在是太過夸張了!不過,在飽受欺凌朝不保夕的邊關百姓們心中,這樣的“賀三公子”更令他們心安。
那塊玉佩,沒有機會再送還。
她將玉佩穿了紅繩,戴在了脖子上。
或許這塊玉佩沾染了主人的“煞氣”,魑魅魍魎不敢靠近。她幾次面臨險境,竟都化險為夷。
驍勇狠辣殺敵如麻的賀三公子,惹來韃靼太子的忌憚。韃靼太子親自領兩萬騎兵,設下埋伏,圍殺賀三公子及兩千士兵。
這一場廝殺,無比慘烈。
兩千士兵殺至最后一兵一卒,無一人投降。韃靼騎兵死傷更慘重,兩萬騎兵死傷近半。賀三公子血戰至死,臨死前重傷了韃靼太子。
他的死訊,很快傳進她的耳中。
她握著那塊玉佩,沉默了許久。
其實,這樣的結局,早在意料之中。領著兩千邊軍殘兵,縱然賀三公子再驍勇英武,如何能是數萬韃靼騎兵的對手?
也許,賀三公子早就存了死志!如此離世,也算死得其所。
她和他只有兩面之緣。可她對他的印象極其深刻。似從數年前的那一夜起,他的身影便深深烙印進了她的心里。
他的救命援手之恩,今生無以為報。只盼有來生,能報這份恩情。
韃靼太子身受重傷,不得不四處搜尋名醫。數位名醫,都未能治好韃靼太子的傷勢。因拖延時日過長,韃靼太子病癥愈發嚴重。
最終,她這個以外科醫術見長的“容神醫”,被請進了韃靼太子的帳篷。
再后來,她在重重監視下治好了韃靼太子的重傷,虛與委蛇半年之久,終于找到機會,殺了韃靼太子。大仇得報,安心地閉上眼,奔赴黃泉。
沒想到,她竟能重生而回。
更沒想到,會這般意外地和年少的賀三公子相遇。
……
慘呼聲不絕于耳。
程錦容深呼一口氣,將心頭翻涌的復雜情緒按捺下去,側頭看向程景安:“堂兄可要上前看看?”
賀三兩個字一入耳,程景安皺了眉頭。
很顯然,程景安對賀三公子的赫赫大名早有耳聞!
這位一言不合就揍人的主。今日怎么到了惠民藥堂來?聽那個躺著的少年嚎啕痛哭撕心裂肺的哭喊勁兒,定然傷得不輕。
明知此時上前意味著無窮麻煩,可行醫之人,有傷患在眼前,總不能顧忌麻煩袖手不理。程景安定定心神,嗯了一聲。
說完,邁步上前。
小廝陳皮扯著嗓子揚聲喊道:“大家伙兒都讓一讓啊!惠民藥堂醫術最好的小程大夫來了!”
程景安:“……”
眾人:“……”
便是心思紛亂的程錦容,也是莞爾一笑。
沉穩持重不喜多言的大堂兄,怎么會挑這么一個活寶小廝!
不管如何,陳皮這一聲嚷,效果十分顯著。
圍攏在一處的人群驟然分開,讓出一條路來。看熱鬧的百姓伸長脖子張望,身材高壯的侍衛們虎視眈眈,衣衫鮮亮的幾位貴公子也齊刷刷地看向程景安……身邊的程錦容。
果然是一群浪蕩紈绔!
這等時候了,猶不忘看美人。
程景安壓抑著心里的惱怒不快,低聲吩咐程錦容:“容堂妹,你領著甘草先進藥堂。這里有我……”
話未說完,就見程錦容已向前走了。步伐雖快,裙擺幾乎未動。不愧是侯府內宅里長大的閨秀!
程景安:“……”
程景安抽了抽嘴角,邁步向前,和程錦容并肩同行。
遠看是美人,近看更美啊!
真沒想到,這等貧民匯聚之地,竟會如此清艷動人的少女!
三個紈绔少年看直了眼,心里發癢。其中一個穿著杏色錦袍的少年,眼睛驟然亮了起來。
這三個少年里,誰會是賀三公子?
程錦容抬起眼,在幾張熱切放光的臉孔掃了一圈。
都不是!
賀三公子絕不會是這等見美心喜的好色之徒!
程錦容又看向躺在地上的兩個少年。
身著亮紫色錦袍的少年,慘呼連連,左腿處不停有鮮血滲出。劇烈的疼痛,令少年臉孔蒼白扭曲,涕淚交加。根本看不清少年真正的面容是何等模樣。
這個也不是!
她記憶中的黑衣少年,兇殘狠厲,便是摔斷了腿,也不會這般軟弱狼狽哭喊不休。
程錦容的目光,落在另一個昏睡不醒的少年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