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炷香后。
杜仲第一個出了屋子。
他面色有些蒼白,扶著墻壁站了許久。胃里陣陣翻騰作嘔,雙腿發軟。
自少時起,他一見血就會頭暈。成年后,這個毛病非但沒好,反而愈發嚴重。也因此,他徹底歇了行醫的念頭。皇后娘娘設惠民藥堂,他走了堂兄的門路,進藥堂做了管事。
平日有受了外傷的病患來藥堂,他會不動聲色躲得遠一點。因此,他暈血的毛病,藥堂里一直無人知曉。
今日他被程錦容胸有成竹的自信吊起了胃口,忍著頭暈進了屋子。結果……
杜仲面色一白,哇一聲吐了出來。
一旁的伙計嚇了一跳,忙上前扶住他的胳膊:“杜管事,你這是怎么了?”
杜仲一邊狂吐,一邊力持管事的威嚴:“我沒事。你忙你的去。”
伙計:“……”
就在此時,又一個人出來了。
是擅長小方脈的李大夫。
李大夫年近五旬,個頭不高,性子溫和,幾個大夫里屬他脾氣最好。此時李大夫打著哆嗦,說話也不甚利索:“老天!我行醫二十年,還是第一回見到這等情景。”
那個程錦容,拔除女童腹上的瓷片后,并未敷藥包扎,竟以利刃將傷口剖開……
不行了!
他也要吐一會兒!
年邁的李大夫,也扶著墻吐了起來。
伙計:“……”
又過盞茶功夫,幾個大夫都陸陸續續地出來了。要么面色發白,要么神色怪異,要么仰頭望天,要么低頭沉思。
總之,就沒一個正常的。
程姑娘到底做了什么?
……
程錦容俯身低頭,全神貫注,目中似閃出光來。
她手持利刃,在女童腹部傷處劃下一刀。左手接過甘草遞來的柔軟紗布,迅速吸掉滲出的鮮血。
查看了內腹的傷處后,程錦容沉聲吩咐:“拿縫合的針線來。”
甘草迅速將針線送入程錦容手中,然后用干凈的帕子為程錦容擦拭額上細密的汗珠。
女童被喂了迷藥,徹底昏厥。小小的身體因劇烈的疼痛微微顫抖,卻未醒來。
程錦容低頭縫合傷處,纖長的手異常沉穩。
齊大夫終于也頂不住了,邁著虛軟的步伐走出去,靠著墻壁坐了下來。雙目無神,滿心茫然。
外傷,還可以這樣醫治?
程景宏也是滿心震驚,呆呆地站著,愣愣地看著。
內外傷口皆要縫合,程錦容動作熟稔而流暢,帶著奇異的美感。最后,止血上藥包扎。直至此刻,程錦容才起身,呼出一口氣。
程景宏終于找回了自己的聲音:“這是二叔教你的外科醫術?”
程望年少成名,有少年神醫的美譽。這些年程望做了軍醫,每日面對的多是受刀槍棍棒箭傷的軍漢。自會潛心研究外科醫術。
程錦容略一點頭,無暇多說,又處理起女童身上的其余傷處。
前世邊關戰禍連連,她醫治過的外傷數不勝數。女童傷勢雖重,于她而言,卻是尋常。
程景宏定定心神,上前幫忙。
女童腹部的傷最嚴重,其余外傷看著鮮血淋漓,實則未傷筋骨。清洗干凈敷藥包扎妥當便可。
程景宏動作比平日快了幾分,片刻間已處理了一處。眼角余光一瞄,卻見程錦容已處理好兩處傷口。
程景宏:“……”
世間七十二行,行醫無疑是要求最高也最苛刻的行業。醫術平庸只憑一腔熱誠,萬萬不行。便是貪婪愛財的大夫,只要醫術高明能治好病癥,也勝過庸醫。
程景宏年少志高,對自己一身醫術頗有自信,也一直引以為傲。同齡的少年人中,還有誰能勝過他?
此時才知道,什么是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程錦容忙里偷閑,瞥了再次發愣的程景宏一眼:“大堂兄!”
程景宏迅疾回神,立刻低頭忙碌。
……
兩炷香后。
甘草將細長刀刃和用過的針線等物沖洗干凈,端去廚房,放進沸水中,再換干凈的水煮沸。反復三次,才算清洗完畢。
程錦容以熱水洗凈雙手,神色間不見疲憊之色,愈發精神奕奕:“大堂兄,你也來將手洗凈。”
程景宏神色復雜地應了一聲,一邊洗手,一邊默默看著程錦容。
程錦容挑眉一笑:“我又沒生出三頭六臂來。大堂兄這樣看我做什么?”
在他眼里,如此精妙的外科醫術,比三頭六臂厲害多了!
程景宏的真實心情,在目光中畢露無疑!
程錦容莞爾一笑,說道:“我爹潛心研究數年,創出了開腹的外科醫術。治外傷不算什么,還有精妙的切除縫合術。能醫治許多藥石罔顧的疑難雜癥。大堂兄若感興趣,以后我慢慢傳授給大堂兄便是。”
程景宏全身一震,一臉的不敢置信:“你真的愿將外科醫術傳授給我?”
身懷絕藝之人,敝帚自珍是常事。誰愿將自己壓箱底的能耐傳給別人?
程錦容微微一笑:“大堂兄想學,隨時都可以。不過,沒有數年之功,怕是難有成就。”
程景宏脫口而出道:“你學了幾年?”
三年,加上前世行醫七年,一共十年。
程錦容隨口笑道:“學醫最重天賦。有人學三四年,有人要學六七年,甚至十余年。我是前者。”
程景宏:“……”
之前聽到神醫之類的話,他只以為堂妹淘氣促狹,此刻才知,她并未說笑。
原來,世上確實有這等令人艷羨的學醫天才!
程景宏鄭重地抱拳道謝:“多謝容堂妹!”
程錦容不以為意地一笑:“我爹只我一個女兒,在我眼中,你和我嫡親的兄長無異。兄妹之間,這般客套,豈不見外。”
程景宏心頭一熱。正要說話,身后忽然響起婦人悲愴的哭喊聲:“彤兒。”
婦人力竭昏迷了一個時辰。醒來后,不見女兒,立刻驚惶失措地找了過來。
女童所有的傷處都止血上了藥,腹部也被柔軟干凈的紗布纏了數圈。因失血頗多,小臉煞白,昏沉地躺著。
“先別慌。”程錦容溫和地叮囑:“為了給她治傷,我給她喂了些迷藥。約莫一個時辰以后才能醒。你先守在床榻邊。”
婦人紅著眼睛,啞聲問道:“大夫,我的彤兒還能活嗎?”
程錦容微笑著應道:“當然。按我的吩咐,好好養傷,不出兩個月,便能痊愈。”
婦人眼眶更紅了,撲通一聲跪到地上,用力磕了三個響頭:“謝謝大夫!謝謝大夫!只要彤兒能好,我做牛做馬,也要報答大夫的救命之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