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驚駭忐忑難安,心里七上八下。
程錦容摒除一切雜念,心里唯一所想的,就是從閻王手中搶回宣和帝這條命。
她已徹底進入一個微妙的境界。這種境界,用在習武之人身上,叫做心眼合一。用在大夫的身上,是心無旁騖。
他是什么身份,和我親娘有何等糾葛,救了他的性命之后,會有什么樣的后果……等等雜念,皆未在她心中。
我眼中唯有病患。
我心里唯有救人。
這一回,程錦容勉強灌下了小半碗藥。眼看著宣和帝臉孔又有扭曲之兆,程錦容果斷地停下了喂藥,改而施針,為宣和帝止痛。
溫熱的毛巾,不停地擦拭宣和帝額頭耳后手心腳心,為他降溫。
待過兩個時辰,杜提點又去熬藥,程錦容再次灌藥。
之前所做的一切,再次上演。
如此救治病患,既耗體力更耗心力。程錦容額上的汗珠未曾停過,臉孔越發蒼白。目光卻一直堅定而冷靜,如暗夜里的一盞燭火,從未熄滅。
趙公公從一開始的焦灼難耐遷怒不已,到后來,竟慢慢生出了欽佩和敬重。他年少凈身進宮,見慣了宮中那些沉穩持重說話行事老道的太醫。他很清楚太醫們看診時的習慣和穩妥做法。
程錦容和他們都不一樣。
她有話敢直言,看診時心無旁騖。對著手握至高皇權的天子,沒有戰戰兢兢的忐忑,只有身為醫者的竭盡全力。
這樣一位大夫,值得任何人的敬重。
其實,到了這一步,程錦容已做完了所有能做的一切。最終要看的,是宣和帝的求生意志如何了。
萬幸,宣和帝的求生意志極其強烈。每一次瀕臨最危險的關頭,宣和帝竟都撐了過來。
不知不覺中,又是一日一夜過去。
杜提點終于熬不下去,在一次起身時昏厥,被抬到了其他密室里休息。幾個內侍也輪流著休息,唯有程錦容,沒有休息的機會。一直守在宣和帝的病榻邊,一雙妙目,早已布滿血絲。
甘草實在忍不住了,低啞著聲音道:“小姐,你去合眼休息一會兒吧!”再這么熬下去,她真怕小姐熬不住。
程錦容輕聲道:“正是最關鍵的時候,我不能走。”
一邊說著,一邊以金針刺穴。
這一年里,程錦容除了外科醫術大有進益,針灸之術也有了極大的精進。杜提點的針灸之術精妙絕倫,對她細心教導指點,她獲益良多。
宣和帝手指動了動,然后,睜開眼。
昏睡了四天四夜的宣和帝,終于睜了眼。
他的目光有些茫然渙散,不知落在何處。過了片刻,才慢慢有了焦距,也終于看清懸在上方的少女臉孔。
少女面色蒼白,目中滿是血絲,一看便知是熬了幾日沒睡才有的憔悴模樣。
可在宣和帝眼中,程錦容沒有一刻比此刻更美更耀目。
程錦容舒展眉頭,目中露出笑意,輕聲道:“皇上,你總算醒了。”
總算熬了過來。
宣和帝驟然醒來,其實腰腹處還是很疼,額頭也有些昏沉。不過,這樣的痛苦,對從死亡里熬過一遭的宣和帝來說,不是不能忍耐。
趙公公等內侍欣喜若狂,跪在病榻邊,涕淚長流:“皇上總算醒了!”
“皇上受苦了,奴才恨不得以身代之!”
這些聒噪聲,宣和帝似未聽聞,聲音沙啞地問道:“程太醫,朕現在如何?”
程錦容輕聲答道:“皇上已熬過第一關,性命無礙了。不過,是否能恢復如初,此時暫不好說。”
若是杜提點在這兒,少不得又要暗暗咬牙頓足了。圣前奏對,怎么能實話實說?這等時候,怎么也該說幾句好聽的,寬一寬天子的心。
宣和帝皺了皺眉,目中頗有怒意:“什么叫暫不好說?”
程錦容治了這么多病患,除了一個沒撐過去,其余的都恢復如初。怎么到他這兒,就成了暫不好說?
程錦容看著宣和帝,沒有隱瞞,將四日前開腹時所見的異樣說了出來:“皇上,微臣這一年里為百余個病患看診治病,當日為皇上看診時,一開腹,便知不妙。”
“皇上的腎臟色澤暗沉,和常人不同。或許是因皇上患宿疾多年,腎臟早已受了損。”
“也就是說,皇上的病癥比微臣之前想象中的還要重。風險也比常人大了幾倍。”
這一席話,正落入聽聞宣和帝醒來欣喜趕來的杜提點耳中。
趙公公等人的臉色暫時不提,就是杜提點,也聽得心驚肉跳面色驟變。
他搶在宣和帝之前張口怒斥:“程錦容!你當時既知不妙,為何不停手?還敢繼續為皇上看診?”
這顯然也正是宣和帝想問的話。
宣和帝沒多少氣力說話,就這么直勾勾地盯著程錦容。
程錦容神色坦然地應道:“師父消消氣,請皇上也息怒。微臣剛才便說過,皇上的病癥,比預料中的還要重。如果不動手診治,皇上或許連兩年也撐不過去。”
“再者,開腹救治之術,本就有風險。不能因為風險大,就不治病了吧!”
“皇上意志堅定,求生之欲極強,一定能撐過這一關。現在看來,微臣所想的沒錯,皇上果然撐過來了。”
眾人:“……”
還好撐過來了。
沒撐過來大家都別活了知道嗎?
眾人心里默默腹誹,口中卻不得不附和:“程太醫言之有理。”
“皇上是真龍天子,有龍運在身,定能逢兇化吉。”
“正是正是。”
然后,就聽程錦容又說道:“皇上腎臟受損,不及常人,日后只能慢慢調養。到底何時能恢復如初,微臣也不敢斷言。不過,皇上放心,微臣一定會竭盡全力。”
眾人:“……”
宣和帝死里逃生,此時此刻,大概是一生中最脆弱的時候。身為病患,看到滿面自信從容不迫的大夫,總好過戰戰兢兢六神無主之人。
宣和帝緩緩地呼出一口氣:“有勞程太醫。”
程太醫微微一笑:“這是微臣分內之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