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影天光里,一葉小舟穿破水波,離開熙熙攘攘的碼頭,朝著余姚而去。
田幼薇和邵璟抱著膝蓋坐在船頭,望著前方的云影輕聲交談。
“……說是生在北地,九月初六的生日,生母是慎德妃……靺鞨人擄走二帝之后,宗室近支幾乎被一掃而空,只有今上逃脫……”
二帝被擄,大量妃嬪宗室大臣、以及京城婦孺也被擄走,一行人餐風飲露前往北地,一路上的凄慘艱難自是不必細說。
人人都想回朝,盼望著有人能夠解救他們,但今上登基之后,并不樂意迎回二帝,連著那些妃嬪宗室、大臣也斷絕了回朝的希望。
羈押北地的宗室、大臣們想出了一個法子,無論如何也要把皇室正統血脈送歸南朝。
當時朱皇后所出的太子已經長大,靺鞨人盯得很緊,絕無可能逃走,慎德妃腹中的胎兒卻是有可能的。
為了做成這樁事,他們一早就想好了辦法——在同行的女眷中選了一個孕期與慎德妃差不多的婦人,預先備下催生藥,等到二人生產,再悄悄互換。
換完身份之后,那位婦人,也就是邵東的妻子就懸梁自盡了。
“……余下的你都知道了。”邵璟苦笑:“邵東真正的遺腹子此刻正在北地以淵圣次子的身份活著,而我,以他的身份輾轉來到這里,成了邵璟。”
田幼薇安慰地握住他的手:“那你知道自己叫什么名嗎?”
邵璟面無表情:“不知。”
南北兩地斷絕消息多年,當初邵為忠等人不知花了多少工夫才設法把他弄了出來,之后便是生死兩茫茫。
不然也不會出現有人假冒淵圣次子,而被今上以“淵圣只有一子、無次子”的理由,正大光明地以欺君之罪判了黥面流放之刑。
“你就是邵璟。”田幼薇很堅定的說,“我爹說得好,死無對證的事,不必硬往自己身上栽。”
“哪有那么容易?”邵璟道:“邵爺爺、楊伯父他們能做成這件事,身后肯定有人統攬這一切,推動這一切,你仔細想想蹴鞠賽阿九遇險,還有明州刺殺事件。”
田幼薇細品一回,驚出一身冷汗。
邵璟的推論是正確的。
第一,前世之時有人不斷追殺他,也有人不斷救助他。
追殺他的是今上的勢力,救助他的自然是心向二帝的人。
第二,蹴鞠賽上尚國公遇險、明州刺殺兩件事,都和他們有關,都和今上的養子有關。
兩件事加在一起,說明邵璟從始至終就沒能大隱隱于市,互相較量的兩股力量的視線從來沒有離開過他。
田幼薇道:“楊伯父是想讓你平安活下去,未必就希望你站出來做什么。”
“這只代表了他和一部分人的想法,他身后統攬全局的那個人未必這樣想。”
邵璟將一顆瓜子仁扔到水中,引得幾條小魚競相追逐。
“這粒瓜子仁就是那個位子,大家都想角逐其中,分一杯羹。我要找到那個操縱這一切的人。”
邵璟輕聲而堅定地道:“只有找到他,摸清他真正的想法,我們才能有太平日子。”
田幼薇托著腮,認真地看向他:“你就沒有想過要一飛沖天嗎?”
真正的皇室正統血脈誒,有幾個人能擺脫這誘惑?
反正她見過的人中,很少有人不對權勢錢財不動心的,就連她被人欺負狠了的時候,也想要呢。
邵璟笑了:“你想得太多了,阿薇,我孤身一人拿什么去爭?我為誰去爭?我只想好好活著。”
田幼薇盯著他的眼睛看了片刻,也跟著笑了:“對,好好活著最重要。真的去搶那個位子,未必能成功,未必就是福。我們盡己所能,好好活著。”
邵璟反握住她的手,承諾道:“好好活著。”
二人手牽著手,心意相通,但覺微風拂面,既軟且暖。
良久,田幼薇終于想起田父:“我爹在做什么呢?這么久沒出聲。”
二人齊齊回頭,但見田父歪坐在船艙里早睡得不知南北。
平安笑道:“老爺昨夜一宿沒睡著,這船晃晃悠悠的,倒是讓人好眠。”
田幼薇取出一件披風蓋在田父身上,繼續和邵璟坐在船頭看風景。
如意走過來小聲道:“少爺,有艘船一直跟著咱們。我們快他也快,我們慢他也慢。”
田幼薇剛想回頭去看,就被邵璟拉了一把:“別打草驚蛇。”
這可難不倒田幼薇,她抽出帕子隨風一扔,叫道:“哎呀,我的帕子!”
帕子被風往后吹,她便追著往后趕,邵璟也跟著一起,二人嘻嘻哈哈,打打鬧鬧,看清楚了后面那艘船。
是一艘很普通的小漁船,船上只有兩個漁夫,一個撐船,一個撒網,看起來悠閑又自在。
帕子被風吹落水中,朝著漁船飄去,田幼薇笑道:“兩位大哥,幫我撈一下唄。”
撒網的那個抬頭看她一眼,淡淡地道:“我正捕魚,松手就沒魚了。”
邵璟豪氣地道:“你把帕子撈起來,我給你賞銀!”
漁夫便道:“給多少?”
邵璟伸出一根手指,正要說一兩,就被田幼薇搶在前頭道:“一錢銀子!”
邵璟笑了一下,由著她去。
田幼薇白他一眼,小聲嘟囔:“不當家不知柴米貴,再有家財萬貫也禁不住這樣花。”
“知道了!”邵璟朝她作揖求饒,看起來正是少年人打情罵俏的模樣。
撒網的漁夫二話沒說,跳入水中撈起帕子,游到田幼薇等人的船邊,將帕子遞過去:“銀子。”
喜眉捏了一塊碎銀遞過去,又被田幼薇橫空拿走:“這塊至少也有一錢半,換這個!”
她捏了一塊更小的放到漁夫手中,笑嘻嘻地道:“謝啦,今日有什么好魚,賣些給我。”
那漁夫面色微變:“還沒打著。”
言罷潛回水中游回船上,低頭脫衣擰水。
田幼薇等人自然不好盯著他看,紛紛回頭,再過一歇去看,那艘漁船已然不見了。
如意嗤道:“果然是盯梢的,此處魚兒最多,真正打魚的哪能沒有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