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念禾并不知道沈輕云已經身首異處,她那族伯度支副使沈眾普卻已經有所耳聞。
錢這個東西,誰都不嫌多,對于二弟的小心思,他雖然看不起,卻也不打算把好處往外推。
沈輕云跟馮蕓都已經死了,剩下的東西,給誰不是給?與其給馮憑那個蠢蛋,不如給自己。
況且馮蕓嫁給了沈家人,東西本來就該是沈家的。
只是對于弟弟把外頭養的女兒接回來做“沈念禾”,沈眾普心里始終有些不滿,不過礙于時間太緊,一時尋不到更好的替代,是以不便替換罷了。
這種要緊的事情,少一個人知道就多一份保障,這一日下衙之后,他有心做得穩妥些,便抽了個空去后院同府中夫人掐頭去尾說了此事。
沈眾普道:“……是那沈輕云的女兒,算起來也是咱們族中的侄女,誰成想遇得這樣的事情,總算她爹肯低頭,把女兒送回了河間府,只是一路遇得許多事情,畢竟是個女子,聽聞已經嚇得十分膽怯,見不得生人,二弟一家把人送得來了,你且去看一看,若是能挪得動,挪到你那一處看著,總比放在外頭來得安心。”
沈夫人田氏也是正經的大家出身,做事情端正得很,聽得丈夫這樣說,對那族侄女也生出幾分同情,一口就應了下來,也不等,當日就下了帖子過去,次日一大早,打發貼身丫頭去把人請了過來。
同來的還有沈二夫人林氏的陪嫁嬤嬤,并四個伺候的小丫頭。
一進門,被眾人圍在當中那一個就盈盈上前一拜,嚶聲道:“奴家念禾,拜見大伯娘。”
田氏定睛一看,只見那族侄女長得媚生生的,梳著一個極復雜精巧的花髻,面上薄粉勻抹,嘴上點了淡淡的胭脂,眉毛勾得細細的,眼睛則是滴溜溜地轉,聲音更是如同含著一泡蜜一般,一個見禮,拜下來的時候竟是還扭了扭腰。
看到這樣一副做派,不知為何,田氏總覺得心中瘆得慌。
她娘家耕讀傳世,是個書香門第,平日里見得閨秀也不少,可卻從未瞧過這樣的,一時竟是愣了好幾息功夫,才反應過來,連忙上前將人扶起,口中道:“好孩子,難為你了。”
又往旁邊給她讓座,一面讓,一面去看對方那坐姿。
這沈家侄女果然嬌聲道了謝,又裊裊婷婷走到椅子邊上,這一回倒是只坐了半邊,腰桿也是直的,可不知為何,田氏就怎么看怎么覺得礙眼。
她得過丈夫的交代,知道這族侄女經過翔慶軍的戰亂,多半十分怕生,便打起十分的心思來說話,一通安撫之后,又道:“你大伯也惦記著你,我也不放心你在旁邊住著,老二家的也是胡亂,來了京城也不同家里打個招呼,我已經把客房收拾出來給他們,只你年紀小,不好去住客房,就把你三姐姐的屋子清了出來,你去瞧瞧喜不喜歡?”
田氏生了三女一子,女兒都已經出嫁,住的地方自然空了出來,便把挨著自己最近的一處給這侄女住。
對方果然十分高興,道:“多勞伯娘惦記。”
田氏見她不像是個怕生的樣子,便把媳婦叫了過來,給二人介紹之后,又囑咐道:“帶你這念禾妹妹去看看屋子。”
又對那族侄女道:“這是你嫂子,你那房間都是她布置的,你跟她去瞧一眼,看看有什么不喜歡的,不要憋著,一應都能辦了。”
等兩人都走得遠了,她才不言不語地坐回位子上。
一旁去接人的陪嫁丫頭就端茶過來給她,小聲道:“夫人,我看這一位,怎么感覺不像是個大戶人家出來的。”
對著跟著自己幾十年的人,田氏也不攔著,只“哦”了一聲,問道:“這是什么個說法?”
那陪嫁丫頭道:“好似同咱們藕花院里頭養著的那些個做派有些像?你瞧她坐下來的時候,雖是挺著腰、收著腹,可挺的卻不單是腰……另有那行禮的姿勢,說話的神態……”
這一回田氏卻是立時打斷了她的話,道:“莫要胡說,這是馮老相公的外孫女!”
沈眾普是世家子弟,又勉強能算得上是位高有權,自然養了不少伶人,全數住在藕花院里頭。
只是說是伶人,其實不少還有其余用途,田氏雖然不滿,可也管不動,再一想,在家中取樂,總比丈夫與同僚出去外頭找那臟的臭的好,是以也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了。
可她攔住了下頭丫頭說話,下一回再看那族侄女的時候,總覺得越看越像,已是到了難以欺騙自己的程度,也忍不住生出懷疑,晚上給丈夫問起來,便道:“……當真是那馮蕓親生的?”
沈眾普皺眉道:“沈輕云又沒有妾室,同馮蕓只有這一個女兒,難道還有假?”
又問道:“是不是十分認生?還是看著有什么不妥當?”
田氏就搖了搖頭,道:“倒是不認生,只是看著有些小家子氣。”
這句話不像是夸。
沈眾普本來就心中有鬼,聽得妻子說,便不住追問。
田氏雖是不愛說是非,況且那族侄女還是個閨閣女子,更不好胡說,只好含含糊糊道:“年紀小,模樣也好,若要夸,當得一句嬌艷欲滴……”
這一句形容就更明顯了。
沈眾普立時就有點坐不住了:妻子才見了一面,就能察覺出不對,將來遇得其他人,若是給人察覺出了馬腳怎么辦?
他詳詳細細把話問了個清楚。
田氏禁不住問,只好把今日的情況都說了,還不忘回補道:“未必不是也有怕羞……”
沈眾普卻知道不是怕羞,也不過此時天色已晚,當即就把那族侄女叫了過來,問了幾句話,仔細端詳了一陣,才把人打發走了。
比起弟弟,他卻是有見識得多,知道這樣一個在家里哄哄自己人還好,一旦拿得出去,很容易就被人戳穿,便跟田氏交代道:“你帶一帶她,這幾日教教怎么說話同怎么行禮,沒得說我們沈家沒有教養!”
田氏雖然覺得奇怪,還是一口應下了。
然而轉天她娘家卻來了人,笑問道:“老太爺是使小的來問,想從姑奶奶這一處討一部《杜工部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