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政殿中,周弘殷正閉著雙眼、盤著雙腿坐在椅子上打坐。
距離他四五步開外的蒲團上,坐著一名看起來四五十歲,皮膚白皙細膩,滿臉福相的大和尚。
他也眼睛緊閉,口中道:“請陛下以舌叩上齒三百下,盡吞津液。”
周弘殷依言而為,果然數過三百下后,口中津液滿盈,食之帶有甜味。
那和尚又道:“請陛下以上下齒相叩五百下。”
周弘殷又聽其所言。
照著和尚所說的打坐了小半個時辰,他方才睜開眼睛,趁著口中盡是口水,將桌案上放著的那一顆藥丸吞服進去。
藥丸略帶苦腥,聞著還有一股血味。
和尚見他皺著眉,便在一旁解釋道:“此丸中用了血靈芝,自有血味,陛下服后能長精神、起精氣,只是夜眠之時,必要按著老衲的術式而行……”
又說了一回陰陽互補之道,見得時辰不早,便也不再多留,退得出去。
周弘殷雖未相送,卻也站起身來。
和尚出得崇政殿,見得殿外一人匆匆而來,不避也不讓,行著方步,緩緩朝前而行,與那人錯身而過。
倒是對方見得他來,輕輕讓到了一邊,低頭呼道:“星云大和尚。”
和尚頷首示意了一下,也不理他,徑直走了。
剩得管勾皇城司的王得禮站在原地,轉頭看對方的背影好幾眼,復才進得崇政殿。
他進門行禮之后,先將手中的折子呈了上去,正要給天子回話,見得周弘殷的樣貌,心中卻是立時打了個咯噔,說話時忙把聲音放輕了三分,道:“陛下,這便是這兩日京中傳樣的沈氏女書函。”
周弘殷雙頰紅得十分不自然,兩眼里頭也仿佛燒著兩根喜燭一般,又亮又紅。
他才打坐完畢時只覺得周身發冷,可吃了藥丸之后,卻是先從胃發,至于五臟六腑,再到奇經八脈,都泛著一股洋洋暖意,烘得全身都十分舒服。
過了片刻,直到藥性發到手指腳趾了,周弘殷才把那折子取了過來,本是只待掃一眼,可才要拿開,那紙卻是像粘在他手上了似的,許久沒有放下去,半晌之后,才問道:“這是那沈家女兒作的?”
王得禮道:“正是,臣已是查得清楚,正是上回在清景樓遇得太子殿下那一個女子,她那義兄出自越州裴家……”
周弘殷點了點頭。
他記憶力很好,清景樓的事情發生不久,自然有印象。
那王得禮又把沈家、馮家的事情說了,最后道:“此事已是鬧上京都府衙,想來這兩日就要問審,卻不想忽然出得這樣一樁鬧劇,眼下京中都在爭論,說沈度支家中送來那一個乃是假充……”
周弘殷沒有理會,把文章看完之后,原本不怎么好看的臉色卻是慢慢回轉了些。
言辭懇懇,倒是沒有太過矯飾,寫得還算不錯。
沈卿果然是個體貼上意的,生出的女兒也還算是懂事,很知道感念上恩,總算沒有鬧出事來。
他把沈念禾的文章看完,又往后翻閱,見得藍田、山南、白馬三個書院院長的文章,又有京中幾個知名文士的高作,這一回卻是略掃了一眼,就沒有再細看。
面前的桌面上還擺了不少奏章,里頭有國子學大司成、司業的,也有翰林學士的,都是些沒甚權力的酸腐文人,折子里頭多半都是提及有此一女,如何貞烈云云。
倒是御史臺有幾本彈章痛斥度支使沈眾普指使外人冒充沈輕云之女,妄圖奪人錢物,其心不仁不義。
這樣的小事,說起來其實就是爭產而已,哪一時哪一地沒有,周弘殷并不在意。
他在意的是一個孤女冒出來,會不會影響自己的名聲。
馮蕉之死自然同他沒有關系,天子施恩,縱然是貶謫,下臣也沒有不滿的道理。
而其女馮蕓在翔慶的事情,雖然同韓成厚不無關系,可歸根到底,也是沈輕云管轄不利,馮蕓自己不小心。
然而道理是這個道理,只要明眼人都會懂得,卻總有那些個外頭百姓要叫屈,似乎只要人死了,就能占著大義一般。
一則顧慮人言,二則擔心后世史書上要抓著從前馮蕉說自己寡恩的官司來做例證,三是沈輕云總歸有苦勞功勞,自己是個仁厚的,也不好太過虧待了他那女兒。
畢竟是京都府衙的案子,周弘殷想了想,最后還是道:“去把太子叫來。”
王得禮應聲而退。
不多時,太子周承佑便進得殿來。
才打坐完,又見得外頭聲音不像自己擔心的那樣,周弘殷心情不錯,見得兒子,也不似前一向那般橫看豎看挑鼻子瞪眼的。
他先把手中折子扔了過去,道:“沈家、馮家的案子,你盯著人好好斷了,不要把事情鬧得太難看。”
太子連忙低頭應是。
周弘殷又道:“上回潘齊那一份折子,你看了不曾?”
太子道:“兒臣已是認真看了。”
周弘殷點了點頭,問道:“你是怎么想的?”
太子猶豫了一下,復才道:“父皇,依兒臣之見,潘齊所言,其實有些道理,京城雖是天下之沖,然則一馬平川,無險可守,而今四下蠻夷覬覦,州縣之處也偶有亂象,洛陽居于天下之中,又有邙山,通幽燕,對伊闕,還有洛水,便是遇得亂事,也是易守難攻,不失為一處好都城……”
周弘殷不置可否,只揮了揮手,道:“你且回去辦差吧。”
太子只好退了出去。
剩得周弘殷一人坐在殿中的時候,他看著面前的折子,心中的念頭越起越烈。
年輕的時候看著還不覺得有什么,眼下年紀越長,看人的眼光也越強。
他從未像今日這般覺得兒子不適合做皇帝。
潘齊這一份折子,其實不過老調重彈,多年前就曾經有人提議過。
當時還是他那哥哥在位,時時想著要遷都,一來覺得自己這個弟弟在京城之中權勢太重,根基太深,很容易勾結朝臣,二來總是覺得天下甚亂,還是要找個安全的地方保命。
后來是自己勸服了他。
天子守社稷,在德不在險。
當真有本事,哪里做都城不能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