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作乃是橫卷,左右構圖,最右邊繪著一座小院,院里一名仕女正坐在回廊邊上,依靠著欄桿小憩,就在她身邊不遠處,一株高高的海棠花正開得極盛,不少花朵落在地面上,而那女子手上也持著幾枝海棠花。
院子外頭高高矮矮繪著各色月季、牡丹,又有假山水池、游魚翠鳥,等轉到最左邊的時候,繪有一個不起眼的小亭,亭中一名垂髫幼女抱著籃子睡得正香,籃子里頭全是海棠花,籃子邊上圍了不少蝴蝶,作飛舞狀。
沈念禾道:“這一幅其實畫眼其實不在海棠樹上,也不在房中這一位姑娘身上,卻是在這小孩子頭上的。”
她將手中的云母透鏡挪到那幼女頭頂。
頂上簪著一朵小小的海棠花。
眾人就循著她右手所指,看向了畫卷的左上角。
云母透鏡乃是滿刺加國所進,能將圖案、字跡放大十倍,此時那透鏡懸在空中,透過鏡面,見得那小丫頭頭頂簪的海棠花里花蕊根根分明,白條黃蕊,根根分明,而更令人意外的是,花蕊中竟是趴著一只小小的蜜蜂。
那蜜蜂后邊雙足上還綴了點點橘黃色,充作花粉,簡直繪得纖毫畢現。
如此巧思,還能繪得這般形象,可謂巧奪天工。
沈念禾見對面那許先生還端坐著,就把手中云母透鏡放在了桌面的空處,又讓得開來地方,道:“先生請看,這樣的好畫,也不知價值幾多,我與哥哥當真不敢收下……”
那許先生顯然沒有料到會有這般結果,拿起云母透鏡走近瞧了兩眼,復才看著沈念禾好笑道:“小姑娘年紀也不大,怎的想得這樣多,送兩副畫給你,你也要惦記這樣,惦記那樣——你是什么身份,就當不得真跡了?”
沈念禾聽得一愣。
那許先生又問道:“恍惚聽得你二人是打宣縣來的,國子監已是給了批文,書也賣完了,錢也籌夠了,打算什么時候回去?”
這一句卻是向著裴繼安。
他氣定神閑,仿佛被沈念禾拆穿了桌上的畫俱是真跡,并非所說家中畫師所作,并不是什么大事似的。
裴繼安心中早有猜測,得了對方這一句問,便順勢道:“舍妹家中原有些產業,只是現在被強人所占,她雖有我供養,卻也不愿家中祖業被人搶奪,正不知如何才好……”
許先生微微一笑,對沈念禾道:“我幼年時得你外祖父啟蒙,諸多先生當中,最喜歡上他的課,當日見你,只覺得甚是有緣,今日再來看,果然緣分不淺,你年紀還小,又無大人照管,京中不是久留之地,還是早些回去,等過個一兩年再回來,當是誰的東西,便是誰的東西,不會跑了去的。”
又轉向裴繼安道:“你父親甚是沉穩,叔叔也是個才高的,到得你這一輩,品行亦是十分可靠,雖是吏員,未必沒有出頭之日,既是認了兄妹,便當好好照料這妹妹,將來自有你的好處。”
他說完,指了指桌面的幾幅畫,道:“拿回去給妹妹掛著玩罷。”
語畢,笑了笑,帶著一干仆從走了。
等人走得遠了,過了好一會兒,沈念禾才小聲問道:“三哥……那是?”
她雖然沒有明說,裴繼安卻是聽懂了,只點了點頭,把眉頭微微皺起。
他早做好了布置,便是不能將沈家、馮家弄死,也能弄得半殘。
沈眾普才做了度支副使,上上下下大把人盯著他不放,只要咬住了這一頭,又動一動從前的人脈,雖然要耗費些力氣,也要浪費人情,然而并不是沒有法子治他。
而馮家早已沒有實權,就更好打發了。
裴繼安原本籌劃的時候,一面準備,一面心中還覺得可惜,只是想著畢竟是為這沈妹妹的家事,就當還了從前她對自己的好就罷了——有了馮家的宅子,將來她說親的時候也方便些。
今日遇得被“許先生”一安排,顯然宮中另有打算,已經把后面的事情都安排好了,不用自己操心。
明明可以省下許多人情,對方還許諾了將來自有好處,縱非天子,也是真龍,想來不會胡亂說話,聽他話中之意,裴家應當無事,自己遲早能出頭。
這般好事連連,又省力,又有利,可是不知為何,裴繼安總覺得不是很舒服。
應當是管得慣了,當發現有人要搶自己管的事情的時候,都會不舒服吧?
他見得桌面上擺著的匣子下頭有一個抽屜,便上前兩步,將那一寸見高的小抽屜拉了出來。
抽屜明明挺淺的,里頭卻并不輕,一抽出來,就見得里頭黃燦燦的一道光——當中方方正正擺了十來根金條,上頭還留有一張紙條,寫道:贈馮蕉之外孫女。
仿佛那抽屜把手上喂了毒一般,裴繼安猛地將手收了回來,過了好幾息,才讓開半步,轉頭對著沈念禾道:“宮中給你的。”
沈念禾走得上前,面上卻是沒有笑意,只將那抽屜輕輕推了回去,又把桌面上的畫軸一一卷起、收回,匣子蓋上,道:“勞煩三哥幫我收起來罷。”
如果是剛來的時候能有這許多金子,又有幾幅真跡,她應當能松一口大氣,十分高興。
可眼下已經立穩了腳跟,靠著裴三哥在公使庫幫著印書,自己已經能吃飽飯,又有馮蕉留給她的宅子,更不必擔憂生計,自然不復從前。
“許先生”其實挺好的,馮蕉的事情、沈輕云的事情,與他關系并不大,可想到這金子、畫軸都是宮中出來的,她就不想用。
仿佛用了就對不起馮蕉夫婦,馮蕓并沈輕云夫妻二人一般。
人能站著掙飯吃的時候,就不想跪著掙飯吃了。
一旁的裴繼安依言把匣子提了起來,旁敲側擊問道:“回去把這畫掛在你房里,金子也取出來用?”
沈念禾搖頭道:“三哥那一處不是才給了我許多?有三哥的,我用外人的作甚?”
拿命換回來的錢,用的心里燒得慌。
沈念禾不過隨口一說,邊上的裴繼安嘴角已經勾了起來,露出一個極淺的笑。
本來就是,有他們一起掙的,要外人的作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