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念禾掃了對面一眼,當中空蕩蕩的,只有圓桌上擺了滿滿當當的盤盞,并不見郭安南。
——這一位想來已是提前走了。
看郭東娘的樣子,像是兄妹二人談崩了。
沈念禾猶豫一下,問道:“郭家兄長他……”
郭東娘把腰背挺直了,道:“他自有主意,不愿聽旁人說話,眼下回得縣衙去了……”
縱然看著郭東娘覺得甚是可憐,沈念禾卻是不得不道:“建平縣中進度太慢……”
郭東娘慘然一笑道:“你且放心,我雖是大哥的妹妹,卻先是爹爹的女兒,更是大魏人,再如何也不會為了一己之私,耽擱正事,若是大哥不肯認錯,也催不出什么結果,今次回去我自會同爹爹去說。”
沈念禾再如何同情她,卻只嘆了口氣,搖頭道:“怕是等不得你先說了,建平推進如此緩慢,小公廳如若毫無反應,監司會如何看待?三哥管小公廳事,卻不能為了郭大公子憑白受委屈罷?”
郭東娘心疼親兄長,難道她就不心疼裴三哥?
沈念禾雖然自己拿不準面對裴繼安當用什么分寸、什么態度,可對上外頭人,卻半點不肯叫他被人欺負了——即便要給郭安南面子,可如果三哥遲滯太久不做反饋,豈不是顯出玩忽職守?
郭東娘愣了一下,面上的笑都有些掛不住,啞著嗓子道:“是我過份了……”
茶鋪里三人無心飲食,匆匆回縣衙的郭安南更是且氣且惱,心中又有十二分的忐忑。
他雖然早知道自己所作所為未必能得到旁人理解,卻不想竟是連親生妹妹都如此看待自己,一想到方才沈念禾說的那許多話,又想到方才郭東娘的提醒,卻是止不住的惶恐。
木已成舟。
郭安南當日為了羅立那一份“萬姓書”,許下許多承諾,也照著做了不少事情,當時一是事到臨頭,被推著往前走,幾乎沒有多想的功夫,可到得后頭,也不是沒有懷疑過。
只是事情早已做下,而且越陷越深,有時候就是想反悔也難有脫身的機會,只好反復去聽自己想聽的話,去看自己想看的事作為麻痹,越看就越覺得乃是為了父親同家族好,其實沒有做錯。
這樣的念頭根深蒂固,哪怕今日見得沈念禾同郭東娘,被二人曉之以理,動之以情,也沒有多少松動,聽得有農人來告狀伸冤的事情,被那小二提點了,也總不肯相信。
他方才被郭東娘反復規勸,只覺得甚是惱火,一時氣到頭上,就罵了幾句,罵完之后,此時走得出來,倒又生出兩分后悔。
到底是親妹妹,從來兄妹兩人感情就好,況且又是同父同母,一男一女,還無多少利益糾葛,何苦要為得此事鬧得這般不愉快?
本來如果能好好把她說通,也許還能勸得一個同盟回去幫著在父親面前打邊鼓,眼下卻是弄巧成拙了。
茶樓距離縣衙并不遠,郭安南不多時就走到了,只是正門外聚集著全是人,除卻苦主不住哭,另有看熱鬧的百姓。
他本是個公子哥,自然不愿湊這個熱鬧,由兩個伴當在前頭開路,正要繞得開人群幾步,往后衙進去,卻不想忽然聽得有個老婦的聲音大罵道:“老孫家的不做人,死了活該!也不是旁人打死的,是他自家有病,忽然死的,關我們錢家人什么事,你們一門不要把自己的爛屎往別人門口屙!”
一時之間,左近人人俱是騷動起來,齊齊將目光投向聲音發出處。
——原是不知從哪一處忽然冒出一群人,破開人群,已是沖得到當中,因也多是婦孺,一身塵土,來勢洶洶的樣子,邊上誰人都不敢攔,還要讓出位子給他們。
有看熱鬧的低聲驚喜叫道:“好了!好了!那錢家村的錢家來人了!這下有好戲看了!”
有人一叫,頓時圍著的全數往里頭擠,個個想要占個好位置看得、聽得清楚些。
郭安南原本亦步亦趨跟著伴當,其實當中只隔了兩步路,卻不想咫尺天涯,被人群一擁而上,頓時隔斷,仿佛一葉扁舟,被人簇擁著前前后后,上上下下,想出不得出,想進進不去。
他雖然自幼習武,身強體壯,可左右俱是人,腳下甚至沒有著力點,給人踩了又踩,壓了有壓,數百斤上千斤的人聚得過來,哪里能躲?早給擠得到前頭去。
“呸!我兒整日忙村里事,誰曉得辛辛苦苦,全喂了白眼狼!”跪在當中有個老漢哭罵道,一面叫,一面嚎,“青天大老爺!給我兒做主啊!他做這個里正,一心為著村里好,誰想竟是遇得那沒良心的賤種!他一年到頭連咳嗽都不多咳一下,哪有什么病,分明是給打死的!”
錢家人先前叫罵的老婦卻是厲聲喝罵道:“孫狗,你還有臉說!當年你搶我家中田地,今日你兒子要斷我錢家的根,搶田就算了,而今還不叫我們曉得修水柜的事,你一門不是人!你是要逼死我們一村姓錢的,你一家子天打五雷轟,下二十八層地獄都給鬼拿針扎肉拿火燒骨頭!”
她口中罵著,聲音越發尖利,幾乎穿進人的耳膜當中,震得人頭嗡嗡發疼,等到罵了一陣,罵得累了,邊上有個媳婦子樣子的婦人就接棒罵道:“你們孫家狗娘養的!朝廷要修水柜,要修圩田,其余好幾個村都曉得了,隔壁縣都修到一半了,你們倒好,樣樣瞞得死緊,好處全自己要,本該是我們的,憑什么不給我們曉得!將來沒水,渴死了,餓死了,左右都是死,索性此時死了得了!求青天大老爺給我們做主啊!”
又把手腳往地上撲棱。
這人罵,那人罵,盡是老弱婦孺,罵得衙門外人群越聚越多。
她們這一群挑的時間就有如此巧妙,剛好是衙門正午歇息的那半個時辰,一應巡鋪、衙役俱都出去吃午食了,便是知縣羅立也在午睡,雖有兩三個雜役同輪值的衙役,可見得門口如此陣仗,才勸兩句,險些被撕了,哪里還敢上前,只好站得遠遠地勸話,又急急去里頭請人過來援手。
無人管得住,罵的人罵的又夠臭,把從前你偷我家的雞,她牽某家的狗,某某人偷某某家的漢子,某人在外頭做龜公事全數抖了出來,也不管什么場合,只要把話說得難聽。
此時正當午休飯食,衙門里頭缺人,外頭卻最不缺閑人,一時之間,人越聚越多,當中兩家簡直要打起來,眼見就要生亂。
正當此時,郭安南一個不備,給擠得到人前,正正給門口守著的衙役看了個正著,一時又驚又喜,叫道:“郭官人!”
三人恍如得了主心骨似的,已是沖得上來,欲要把他拖得出來。
他們叫得異口同聲,卻被正鬧事的兩家聽在耳中。
孫家要求公道,錢家也覺得委屈,本就是來尋人做主的,聽得有當官的在此處,又見郭安南身上穿的官服,顏色料子都同尋常衙役不同,一看就是個真正有官身的,哪里肯讓,一個兩個全數往前擠,要把他拖住。
門口的衙役嚇了一跳,連忙攔道:“你等不要亂來,好生站著說話!”
當中一人靈機一動,忽然伸手指著郭安南,大聲道:“這是州中郭官人,他便是今次總管大事的郭監司的兒子,又來咱們建平縣管水柜修造,你們有什么冤情,此時說來,他自然能幫著伸冤。”
另兩名衙役很快反應過來,紛紛附和道:“爾等莫急,郭官人是特來管水柜、圩田事的,他必能給你們做主!”
三人守著大門,當真不知如何是好,得了郭安南在此處,怎肯將他放過,忙將事情先推得過去,最好能處置得了,就是處置不了,出得什么問題,自然是有官身的人擔待。
至于姓郭的會不會生氣,后續又會如何處置,他們卻是不怎么放在心上。
——強龍不壓地頭蛇,縣官不如現管,莫說這郭安南還是臨時差遣過的來,即便羅知縣之后面子上會訓斥一番,等風頭過來,照舊還不是原來怎么樣,之后怎么樣?
從未聽說過衙役、胥吏會怕過路官的!
管得著嗎!手伸出來都名不正言不順的!
三人分出兩個去把郭安南拖出來,又出一個去安撫百姓。
郭保吉來了一年多,因圩田事,最近很得了一番人心,錢家、孫家自然也聽說過他的名字,此時見聞說郭安南是郭安南的兒子,各自急忙湊得上前,這個大聲叫道:“郭官人給我兒做主啊!”
那個大聲嚎道:“孫家人誣陷我錢家,那孫里正作孽,要害我們一族,不想自己把自己害死,還要怪到我們清清白白人頭上,求官人給我們做主啊!”
郭安南一直做的戶曹官,多數時候都只是坐在衙門當中核算賬目,跑走流程,撰寫公文,或幫著清池縣知縣上傳下達,出去的機會少之又少,自然沒什么機會見得村中百姓是個什么情況,今日猛地給衙役拉得出來,大庭廣眾,眾目睽睽,個個盯著他看。
他本想要躲,又見得錢、孫兩家出頭的人或老或衰,有拄拐的,有沒門牙的,有抱著、背著幾歲小兒不住在哭的,眼神、表情俱是兇狠無比,簡直要吃人一般,一時也不敢妄動,只好道:“本官這就去請羅知縣來為各位秉公執法!諸位莫慌!莫急!”
然則話才出口,邊上便有個老婦撲得上前,一把捉住了郭安南的腳,哭求道:“官人,你那親爹管著大事,你也是管修水柜的大官,求你叫人來理一理我們錢家村,叫我們出力去修水柜罷!”
老婦怕是一路走來的,衣衫臟得厲害,一身灰土——這便也罷了,郭安南自小習武,也不是沒有在泥地里滾過,也常滿身臭汗——可她手上皮膚粗糙龜裂,指甲縫里還發黑,不知何等藏污納垢的,死死拽著他的腿,因一時激動,那指甲幾乎要掐進肉里。
郭安南當真是看得頭皮發麻,渾似身上沾了蟲子,本想要將腿腳甩開,可那婦人年事已高,唯恐稍微大力,就要鬧出什么三長兩短,又不敢出力,只好無助地把腿往回抽了抽,回道:“此事自有衙役去辦,待我回去查看一番……”
邊上另有一個后頭背著襁褓的老頭也“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叫道:“郭官人,我家里頭有三間房舍,離那修水柜處只有兩里地,我愿給他們修水柜的去住,求你同他們官爺說一聲罷!”
有了兩人起頭,其余錢家個個都湊得近了,你一言,我一語,這個求出人,那個說要給錢。
十數人盡皆跪拜在地,或叩首,或哭天搶地,場景悲戚異常。
那背著襁褓的老人哭得鼻涕眼淚一把,顯然正悲結于心,十分可憐。
郭安南哪里見過這等場景,手足無措之余,又是害怕,又是不忍,終究良心未泯,脫口問道:“你家中既是如此窮困,還要騰出房舍來,你能住到哪里去?便是此時水柜修不成,最多再過一二年,終究是要修的,何必這般逞強?”
那老農伸手一把將臉上眼淚鼻水一抹,哀聲道:“建平連著兩年大旱,小人家里農田不靠著荊山,年年谷穗都是空的,要是今年能把水柜修好,便能多得兩畝三分田的收成,要是不能,再等明年,卻叫小的今年吃什么?”
又道:“官府年年都說要修堤,從無人去管,原有個裴官人年年來看,只朝廷里無人理他,今年好容易有個姓郭的官人出頭,肯幫著裴官人把事情做起來,要是他明年調走,誰人肯接?”
農人不知道“夜長夢多”這樣的漂亮詞,卻是不住拉著郭安南道:“官爺,你叫下頭人來收了我那房舍罷!我老了才得的二女一兒,女兒已經出嫁,兒子卻不合去服役的年紀,你叫人收了我家房舍,我今年就不用花錢買水……”
他聲聲如泣,那哭聲啞得如同鴨子叫,哭得郭安南腦子里頭嗡嗡直響,實在不愿置信,忍不住道:“衙門本是為了你們好,不愿耽擱你們農時,也不想叫你們捉襟見肘,才要緩做那水柜,你怎好如此不知好歹……”
郭安南話一出口,就見那方才還苦苦哀求的老頭抬起頭來,面上盡是愕然之色,連鼻涕都不曉得擦了,只由它往下淌,口中道:“不叫我有水澆田,不給我有米吃,這還叫為了我好?你是不是腦子……”
那老頭原還抱著郭安南的腿,話還沒說完,卻是連忙閉了嘴,把手一放,往后退得幾步,只顧著拿異樣眼神看過來。
他年紀雖老,中氣卻足,聲音也大,鴨子叫似的粗噶,聲音傳得左近一小圈都聽得清清楚楚,一時之間,人人看向郭安南的眼神都變得不對起來。
——這人,難道竟是個傻子?可他明明是穿著官服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