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念禾做出這許多籌劃,甚至于連如何遣散才雇聘回來的仆婦都打算好了,一看就是將要長期離京的模樣,看她說起自己將要添購什么,又為什么會如此做選,言語之間有理有據,如數家珍。
裴繼安總疑心對方已經什么都猜到了,可看沈念禾神情,又沒有絲毫驚恐或是害怕,一時也把不準,卻又不能直接問,只好將滿腹狐疑撂開到一邊去,同她說起采買之事來。
兩人商量一回,沈念禾才問道:“我早間見得嬸娘,她好似還不曉得你要去龜茲的事情……”
這話自然不能要她來傳,得裴繼安親自去說才可以。
裴繼安道:“早上走得匆忙,卻是來不及交代。”
他還要說話,只聽外頭一陣喧鬧聲,不多時,鄭氏匆匆進得門來,面上神色頗有些慌亂,急聲道:“繼安,外頭來了幾個客人,說是尋你的。”
鄭氏處事一向不浮躁,平日里與人說話從容得很,此刻卻做如此行態,自然引得裴、沈兩個十分奇怪。
然而等到外頭人進得門來,兩人立知為什么鄭氏會那樣緊張。
來人全是女子,其余幾個服色各異,卻能看出穿戴尋常,像是哪家的下人。
眾人先后進得門,當先有一個左右看了一圈,對著裴繼安出聲問道:“官人可是司酒監的裴繼安裴公事?”
裴繼安看對方相貌、穿著俱是十分陌生,應道:“正是,卻不知……”
他話才說到一半,眾人卻是忽然兩邊散開,從當中走出一個人來,那人頭戴烏色帷帽,一身白衣,卻又不同孝服,又不是像沈念禾那般的素服,上前幾步,將頭上帷帽一揭,露出一張如花似玉的臉來,盈盈往下一拜,嬌鶯啼鳴一般喚了一聲“裴官人”。
裴繼安更是莫名了,下意識轉頭看了沈念禾一眼。
沈念禾搖了搖頭,做一副我也不識得的模樣。
鄭氏方才看到來人身著白衣,又是都帶著幾個婢女,徑直來敲門,又直言要找裴繼安,仿佛找不到人就不肯走似的,說話行事奇怪得很。
她不敢讓這一行人在門口待著,雖然覺得侄兒絕無可能是那等會在外頭拈花惹草的,然則到底怕惹事,只好讓了進來,此時見家里兩個都莫名其妙的模樣,忙站了出去,問道:“不知姑娘是哪家的?今日來又有什么事情?”
那女子形容曼妙,看著十六七歲妙齡,此時聽得鄭氏發問,卻沒有理她,而是再向裴繼安問道:“裴官人,你可是才從宮中領了皇命將往回紇送親?”
從昨到今,足足兩個整日,早夠宮中將消息傳出來了。
裴繼安雖然不認識面前女子,聽得對方知道此事,倒也不覺得奇怪,只是搖頭道:“姑娘哪里聽來的消息?本官不曾聽說自己做送親那一個。”
那女子容貌上佳,雖然一襲白衣,可衣服剪裁合宜得很,十分貼身,同聽得裴繼安如此回答,臉上先是一愣,繼而才反應過來似的,面露悲戚之態,道:“官人莫要騙我,外頭已經傳遍了,天子欲要使人和親回紇,欽點了裴官人送嫁,前日、昨日接連兩天宣召你入宮交代此事。”
她不等裴繼安反駁,已是站起身來,仰起頭,眼淚一下子就自眼角滑下,聲音當中也帶著傷心之意,道:“小女子周楚凝,是為今次去往回紇和親的保寧郡主嫡親妹妹,來時已經打聽清楚,官人就不用再瞞著了。”
周楚凝言語間十分篤定,像是不知從何處已經確認了消息,此時同裴繼安交代過自己的來歷,見對方面上并無半點動容之色,無憐無憫的,心中一酸,一咬牙,索性跪在了地上,以手伏地,以頭搶地,行了一個五體投地的大禮,口中悲聲道:“我曉得官人不是鐵石心腸,我也不求旁的,只求官人能替我向陛下求情,叫我那姐姐在京中多留幾日,等到春日漸暖,再行出發。”
裴繼安搖了搖頭,道:“我前日、昨日俱是沒有接得皇命送親去往回紇,姑娘若有請命,不如請令姐親向天子、皇后做請,郡主身負皇命,又負重任,言重千金,非我這等小官所能及。”
那周楚凝美目泫然,泣聲道:“我既然上門尋來,官人何必瞞我!”
又道:“我姐姐雖頂著郡主之命,比之尋常賤民也不如,受封以來,不曾得進宮拜見半次,又如何能向陛下、娘娘請命?”
她說完這話,也不起身,只伏地抬頭,問道:“官人家也曾受過皇命,難道竟不能做半點感同身受?”
這話明明白白就在影射裴家事。
先前說保寧郡主有封位而比賤民不如,已是十分大不敬,此時再說這話,更是十分不合時宜。
裴繼安面色微變,轉頭看向鄭氏,臉色登時有些難看起來。
他確是沒有騙人,天子叫他同著送親隊伍一同出發,卻沒有交代他要護送。
從頭到尾,他的差事就只有取雪蓮,至于那保寧郡主如何去回紇,又當什么時候去回紇,并不是他該管的。
況且周弘殷著人去找長生藥,此事自然越少人知道越好,天子不出聲,誰敢往外說?裴繼安再同情和親之人,也不可能用自己前途并家人性命來做賭,此刻明明白白知道天子已經不正常,不知什么時候就會發瘋,還要自己撞到槍口上去,那不是好心,那是蠢。
他站起身來,出聲喚道:“來人,送客!”
裴繼安可以不想跟周楚凝說話,周楚凝卻不能聽之任之。
她一下子慌了神,忙起身道:“裴官人!你當真如此冷心冷情?!我娘臥病在床,正在病中,我那姐姐身體嬌弱,也患了傷寒,連床都爬不起來,若是同此時外嫁,同取了她的性命又有什么不同??我娘母女連心,又如何能獨活?官人也說天子性仁,要是知道我家中情況,必定會生出憐憫仁慈之心,若我家中能覲見天子,自然不會來求你……你又何苦見死不救???”
周楚凝滿臉是淚,話中卻滿是質疑之意,仿佛裴繼安不按照自己說的話行事,就算殺了她全家。
裴繼安懶得與她一般見識,沈念禾站在一旁,卻覺得這話當真是十分不順耳,當即道:“周姑娘是說笑了,府上有保寧郡主在,朝中、宮中自然不會怠慢,周府同裴府品階相差甚遠,保寧郡主都說不上話,裴官人一個小小的軍將,又如何能做什么用?姑娘當真有心助力,倒不如托請相熟人家去往宮中遞信,陛下、娘娘宅心仁厚,不會置之不理的。”
她輕輕把這擔子又推了回去,噎得周楚凝好一會兒說不出話來,半晌才道:“你又是誰?我自同裴官人說話,干你何事?”
周楚凝話音剛落,外頭卻有一道聲音打斷她道:“二娘,你在此處胡言亂語什么?怎么這般胡攪蠻纏!”
那人口中說著,已是大步走了進來,到得廳中,忙向裴繼安行禮,又同沈念禾歉聲道:“舍妹自小頑皮,只是記掛親姐,太過沖動,才做了這般錯事,下官代她向官人同這位姑娘道歉。”
來人看著二十余歲,身量甚高,相貌堂堂的,眼神清正,一身禁軍服色。
他見得堂中眾人看向自己,忙又道:“下官喚作陳堅白,正在禁軍之中當差,乃是二娘同保寧郡主的表兄。”
復又連聲道歉,最后道:“是二娘不懂事,才叫裴官人為難了。”
周楚凝見得陳堅白過來,整個人渾如重新投了一回娘胎似的,先還辯駁了幾句,后頭被對方厲聲訓斥之后,像個霜打的茄子,竟是老老實實的,一語廢話也不多說,就這般被人帶走了。
這一群人來得奇怪,走得也奇怪。
倒是鄭氏狐疑極了,道:“原也不曾聽得有什么保寧郡主,這是哪里來的?”
大魏公主也好、郡主也罷,多是性情霸道的,這周楚凝的性格倒不算十分離譜,可看今日來時同行的仆從著裝,卻十分不像郡主家的檔次。
裴繼安道:“聽聞是年前回紇來求取貴女,陛下自宗室中選封出來的。”
與夏州相比,黃頭回紇武力尋常,今次也只敢求貴女,不敢說要什么公主,然而但凡家里頭能說得上幾句話的,誰又肯把女兒家遠嫁過去和親?
周弘殷不怎么把黃頭回紇放在眼里,然則當時真同夏州打仗,唯恐這一處鬧什么幺蛾子,自然也還是應了下來。
和親不過是慣例而已,他本來就沒指望能起什么作用,讓人隨意在宗室中放了話,果然不少人沒落旁支主動獻女,便擇個差不離的封賞一番,得了個保寧郡主出來,就算把這事情給落定了。
想也知道,能在這個時候把女兒推出來送進火坑的,不可能是什么好人家。
那保寧郡主父族多年前倒曾是太祖皇帝的堂兄,只是那一支十分能生,光兒子都有十來個,而保寧郡主的祖上是個長到十來歲才從外頭抱回來養的,原就同太祖皇帝不太親近,又過了這幾十年,早已不知道生疏到哪里去了。
獻女之前家中無以為繼,那父親偏還抱著往日榮光不肯放,日日出去吃喝嫖賭。
這事情不過是為插曲,眾人唏噓一回,也沒怎么放在心上,任其過去也就罷了。倒是裴繼安將領了天子之命要去往高昌、龜茲的事情刪刪減減,同鄭氏說了,也不知道他還交代了什么,鄭氏竟是沒說什么,只是自此之后,照應沈念禾時更為仔細體貼起來。
裴繼安跑過幾年行商,也去過西北,同番邦打過不少交道,他本就擅長揣摩人心,今次得了天子分派,寫起去龜茲尋雪蓮的章程來,色色照著周弘殷的想法安排,果然那折子送得上去,天家滿意非常,百忙之中,將其召進宮中又交代了半日,最后才吩咐道:“我自禁軍里頭尋了些人手,你且同他們熟悉熟悉,按你折子里頭說的,帶人一同去廂軍里頭挑一半人手同去。”
禁軍里頭選出來的人早已在門外等著,周弘殷一說,早有黃門傳話叫眾人進得殿來。
一行人一字排開,總共也就十來個,看著俱是儀表堂堂,精神抖擻。
周弘殷少不得勉勵一番,就在此處說了些話,復才指了指裴繼安道:“這是我新任的軍將,姓裴,今次尋藥,你等俱要聽從他吩咐。”
不管心里頭是怎么想的,當著天子的面,這群禁軍自然不會有什么不妥當的表現,安安靜靜跟著裴繼安出了殿。
本就是在宮中,人人都安份得很,裴繼安見此處不好說話,特同眾人訂了個時間地點,欲要屆時再互做認識,另又要去廂軍里頭挑選手下。
他安排妥當才同眾人告別,然而一出宮門,才走出去沒多遠,就聽得后頭有一個人跟上來打招呼道:“裴軍將。”
裴繼安回頭一看,后頭那人相貌熟悉,正是前幾日上門的陳堅白——他先前站在十來個禁軍后頭,也不怎么說話,竟是不顯山不露水的,此時才自己主動冒了出來,又做一副有話要說的樣子,只是還不住左右環顧,仿佛想等個方便的時候。
此時天色尚早,宮外就是御街,行人并不少,裴繼安隨手指了不遠處一個茶樓,道:“原是陳官人,不如上那處說話罷?”
陳堅白連忙答應下來。
兩人一前一后走了進去,點了個包廂,叫了壺茶,就此坐了下來。
裴繼安見那陳堅白遲疑許久,半晌不說話,便主動道:“卻不想今次陳官人竟是同我一道而行,你我雖是去往西域,卻是與保寧郡主同路而行,雖非護送之人,卻也同護送并無什么差別了。”
陳堅白原還只是猶豫,聽得裴繼安這一番話引,臉上卻變得更為不自在,勉強笑道:“正是,也算是因禍得福了。”
明明是他主動叫住的裴繼安,可兩人此時對坐下來,他卻變得不會說話了似的,手中托著茶杯,也不慣那茶水熱不熱,一盞接一盞,一口氣就喝了三盞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