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元娘原本正低頭看書,此時聽得妹妹說話,忙喝止道:“楚凝!”
又向沈念禾道:“沈姑娘莫同她一般見識,還請快快上來同坐。”
沈念禾認出周楚凝,又見她說話極不客氣,只做未聞,轉頭同周元娘行了禮。
她尚不知宮中發生的事情,不過看到對方出現在此處,也知道其中必定有什么意外。
周家的官司,周元娘自己不理,沈念禾自然也懶得去管,打過招呼,尋了個理由,就與鄭氏告辭了。
一行人里頭,廂軍都有數百,又有郡主儀仗,浩浩蕩蕩足足千人,裴繼安并不出頭,只讓禁衛們互相爭那領頭的,自己則是跟在沈念禾并鄭氏車駕邊上同行。
三人碰面,說了幾句閑話,沈念禾這才曉得宮中辭行時那周楚凝自請同行。
鄭氏十分不悅她對沈念禾的態度,又想起當日就是這人逼上門來大鬧一場,十分討厭,便道:“看著像是個愛挑事的,她又是保寧郡主的親妹,咱們平日里站得遠些,叫她自家同自家玩,莫要理她。”
沈念禾應道:“本也沒甚來往,不理她就是了。”
她面上是陪同保寧郡主去往黃頭回紇,可按著周弘殷的意思,本是為了給尋雪蓮那一行同當地人說話,前者才是順帶差事。況且她無官無職在身,實在不行,一走了事,誰又能攔?
鄭氏點了點頭,想起什么似的,忙撩開車窗簾子,把外頭侄兒叫了過來,附耳同他問了幾句。
裴繼安卻是搖了搖頭,也不置可否,只道:“旁人家事,我們不要多嘴就是。”
鄭氏遲疑片刻,道:“可處耘那一處……”
裴繼安道:“盡人事,聽天命,當兒子的做得再多,也要親娘肯聽才有用。”
這話一出,鄭氏就不敢再說,忙縮了回去,轉頭對沈念禾做了個噤聲的手勢,低聲道:“傅家前兩日來了人,先要叫你三哥上門去,只他忙得不行,便沒做理會,今日也不見有人來送……”
鄭氏口中雖然明說的是傅家,其實指的乃是林氏。
且不說回紇、龜茲、高昌這等地方,便是翔慶眼下戰事也不曾停歇,親生兒子要去,做親娘的不說關心一番,連送行也不見人影,實在有些薄情。
鄭氏又道:“自郭家出了事,隱隱有動靜傳出去,傅家那一處就幾乎沒有來往了,從前他家大公子還隔三差五遣人過來送些東西……”
她怕沈念禾無意間提到此事,叫裴繼安心中不自在,特地又交代道:“你只做不知,你三哥想來嘴上不說,心里肯定高興不起來的。”
畢竟是親娘,雖然早已改嫁,可做得這般明顯,著實叫人不知如何才好。
人越多,又有許多車馬行李,行得就越慢。
這般浩浩蕩蕩,足有千人,自然是不可能再一齊住進驛站,只能尋地方安營扎寨。
只是人一多,嘴也好,手也罷,俱都雜得很,一個和尚挑水喝,三個和尚沒水喝,正午時吃干糧對付一番還好,到得晚上,一干人等為著誰人采買、誰人做飯、誰人住那一處,如何分派巡衛班次,竟是吵了半日不曾得出個結果來。
裴繼安不肯出頭,幾個禁衛又爭不出個頭,另有負責保寧郡主儀仗的禮部送嫁官原想爭個說話的資格,爭著爭著覺出不對,眼見眾人已是提槍拿刀,要真打的架勢,看著自己的小胳膊小腿,忙縮到一邊去,連大氣都不敢多喘。
才出京城,頭一日晚上就到得亥時才吃上飯,過了子時才勉強歇下。
周元娘雖是去了驛站,可她心里一直掛著事,等了許久,不見陳堅白過來,也有些著急,半夜翻來覆去不敢睡,直到天邊魚肚白了,才瞇了一會。
她半睡半醒之間,忽聽得外頭有人聲,辨認一回,卻是自己妹妹周楚凝在說話。
“我叫人備了羊肉湯,又有油煎肉炊餅,陳大哥來得早,想來還空著肚子,不如在這里吃一點罷——阿姊平日里頭極少活動,昨日困懶得很,眼下還在睡哩!”
那聲音軟濕濕的,仿佛稍微擰一擰,就能掐出蜜水來。
周元娘也不是甚事不知道的小女兒,妹妹的聲音甫一入耳,全身就發起寒來,本來想要起來,剎那間,竟是連起身的力氣都沒有。
驛站的墻、門都薄,隔著兩重,縱然周楚凝聲音特地壓低了,周元娘依舊聽得清清楚楚。
“這煎肉炊餅好大一個,我吃不完,大哥替我分食一半罷。”
“怎么臉上沾了醬……”
周楚凝又說了幾句,陳堅白復才回話道:“我自家弄就是,外頭將要動身了,去喊你姐姐起來罷。”
那一道女聲里頭倒好似十分輕松,道:“方才大哥來時我已經著人去叫了,只眼下出門在外,左右都是人,阿姊也不好出來與你同坐,只叫我來陪大哥吃早飯。”
周元娘伸了鈴,過了片刻,才有侍女從外頭進來,匆匆服侍她洗漱。
又過了許久,周楚凝腳步輕快地進得門來,見周元娘已經起來,臉上的笑意卻是收了收,過了兩息才重新笑道:“姐姐什么時候起來的?方才陳大哥過來了,我看他獨坐無聊,你又還睡著,就陪著他吃了點東西——眼下時辰不早,咱們要快些才是,免得出發太晚,要誤了時辰。”
周元娘原本想要問話,看著妹妹這嬉皮笑臉的樣子,那話也再問不出來,只好等人走了,才轉頭同身邊正在給自己梳妝的丫頭道:“昨晚你們都睡在哪里?”
那丫頭老實回道:“周姑娘說郡主睡眠淺,不習慣外頭有人,便叫我們都去偏廂歇了,這一處只有郡主同周姑娘兩個。”
周元娘便道:“楚凝平日里也覺少,今晚你便來我這里值夜吧,睡在外廂就是,有什么事我自會叫你。”
她吩咐完畢,又向另一人道:“方才我聽得陳禁衛的聲音,你去看看是不是外頭來人催了?”
那人出去不多時就回得來,道:“陳禁衛方才過來了,周姑娘正去相送。”
周元娘點了點頭,又問道:“昨日禁衛軍們都駐扎在哪里,你曉不曉得的?”
那丫頭哪里曉得,只好去尋了同行的黃門來問,對方也是半點不知。
周元娘雖然支使得動手下,下頭一個兩個卻不是瞎子、就是聾子,不中用得很,無奈之余,又有些煩躁,等到重新上路時,曉得當著眾人的面,不能把陳堅白叫過來問話,只好暫且忍著。
眾人走了七八日,因各懷心思,越發拖拉起來,比起預計的進度還要慢上許多。
禁軍這一邊八個人禁衛長搶了幾回,爭不出個所以然來,倒是分為了三派,彼此頗有些井水不犯河水的意思。
禮部送嫁的官員并護衛隊看到這邊情況,雖然不敢催,當頭那一個卻是十分焦躁。
出嫁、迎親都有吉時,尤其這又是奉旨和親,攸關兩族,欽天監占了好幾個日子時辰出來,若是誤了事,將來出得什么紛爭,被人將責任歸過來,誰人都擔不起。
那送嫁官姓呂,單名一個鋌字,在禮部當中本來也不是什么排得上名號的,是以才會被打發過來送親。
他一副文弱身板,看著禁衛們爭了幾次,好容易攢的一點銳氣都被磨干凈了,又是急,卻又不知當要如何是好,左看右看,找不到入手之處,卻是尋到了黃門官孟德維頭上。
孟德維是在宮中混出來的,比起禮部的官員更要滑溜幾分,聽得呂鋌來問,只曉得擺手,道:“陛下雖然著我隨行,卻是特地囑咐過要聽從諸位官人行事,不可擅作主張,我一個黃門官,見識淺,學問少,哪里管得了這許多事。”
呂鋌自然看出來這沒種的是要躲,此時也顧不得旁的,忙道:“今次耽擱這許久,要是誤了時辰,不但我這一處不好交代,難道孟都知就不怕被天子垂問?”
孟德維無根無后,無家無室,今次又是去的龜茲、高昌,早知這一回多半有命走,沒命回,說句老實話,全不帶怕的。
況且走得越快,到回紇就越早,去龜茲也越早。他巴不得在大魏多留些時日,最好永遠到不得地方——哪有人上趕著去吃苦賣命的?
不過呂鋌話說到這個份上,兩人還要同行一路,對方又是保寧郡主的送嫁官,不少地方還要儀仗,孟德維滑溜慣了,不可能全然不理。
另又有距離京城太近,消息往來容易,要是天子在宮中聽得什么音訊,發起怒來,著實不好處置。
孟德維想了想,暗懷鬼胎地道:“我雖是沒有法子,同行的裴官人卻未必沒有辦法,你若說得動,不如看看他肯不肯幫忙……”
裴繼安進京雖然只有半載,釀酒坊、隔槽坊兩處地方,已是叫他在官場上有了些名聲。
呂鋌隱隱約約也聽過些風聲,卻覺得一個管釀酒事的,又不曾在軍營里歷練過,未必說得上話,此時被孟德維指點,只好死馬當活馬醫,同孟德維一道找上門去。
裴繼安聽得呂鋌來意,邊上又有孟德維敲邊鼓,也不答應,也不拒絕,只道:“廂軍雖是做護送,可幾位禁衛官其實另有差遣,均是領了圣命出來的,我只是作為引領,不好強出頭說話。”
孟德維忙道:“也不是要裴官人強去出頭,只是此刻走得太慢,怕是要誤了吉時,還請牽頭一番,叫諸位禁衛官商量出個章程來,雖不至于分出個頭領,到底有個章法才是。”
呂鋌也諾諾連聲,發自肺腑地求了幾句。
裴繼安推辭幾回,最后才勉強應了,又道:“我只幫著搭個頭,至于他們肯不肯聽,卻不敢作保。”
呂鋌見得有人出頭,大喜過望,哪里還有二話,忙謝了又謝。
因上點兵、要餉之事,幾個禁衛官或多或少都覺得自己虧欠了裴繼安幾分,又兼他一路上并無半句意見,此時一開口,人人都給面子,竟是全數來齊了,見得孟德維并呂鋌也在,有人便問道:“裴官人叫我等過來,是有什么要時?”
裴繼安原就說自己只做個牽頭,此刻言出必行,把位子讓給了呂鋌,道:“我等出京半旬,卻不曾得出京畿,今次原為保寧郡主和親,十分講究日子時辰,后頭差事也著急得很,早間呂官人同孟都知特地過來,因怕誤了時候,便請諸位商議一回。”
他開了個場,呂鋌連忙接上,道:“我與諸位領命為保寧郡主送嫁,按著欽天監安排,此時當要到得河中才是,當下已是晚了許多,還請列位以差遣為重,莫要耽擱了大事!”
邊上有個禁衛官聽他言辭懇切說完,確實涼涼地插話道:“那依呂官人意思,當要如何辦才好?”
呂鋌難得有了個說話的機會,忙把自己原本做好的安排擺了出來,道:“諸位官人手下皆有兵卒,今次行動遲緩,多是因為路途之中不成隊列,又有歇腳、飲食雜亂無章,依我之見,不如輪流去前頭排布,今日一隊先去同當地衙門商議妥當,再安營扎寨,準備食水,后頭人到得地方,立時就能休息,行路之時,最好也要有個隊列,譬如誰人走前,誰人走后……”
他盤算得倒是挺好,可話還沒說完,就被人打斷,問道:“列什么隊列?那依呂官人之言,當要誰人走先,誰人走后?去得前頭排布,去哪里領糧谷銀錢采買?要是食水不夠,如何責罰?”
這人問完,又有人冷聲接上問道:“我手下的兵只做正經事,卻不是拿去做什么采買的,準備食水這等伙頭工事,卻不要來找我!”
眾人你一言,我一語,個個都有意見,另還有人十分不耐地對呂鋌道:“呂官人既是怕誤了時辰,又想得如此周全,左右你手頭也有數百兵丁,不如就叫他們專管提前安營扎寨、飲食熱水之事罷!”
竟是輕輕松松,把這皮球又踢了回去。
呂鋌面色發灰,忙道:“使不得,使不得……”
旁人便冷聲道:“叫我手下兵丁去就使得,叫你的去就使不得?難道你姓呂的生了兩張口,就比旁人尊貴些?”
呂鋌連忙出聲辯解,見得無人理會自己,只好轉過頭,無助地看著孟德維,又看裴繼安。
孟德維先望地,再望天,眼神游得比魚兒還要歡暢,可就是不肯同他眼神相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