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有了這樣的想法,裴繼安再看那簪子,就怎么看怎么覺得粗糙起來。
畢竟是木簪,那木頭外表打磨得雖然勉強算得上光滑,可簪頭的花樣紋理之間還是看起來略有些疙疙瘩瘩的,另有上頭雕的圖案也呆板得很,十分不堪配這樣靈氣的一個人。
他心中想著,眼睛卻一直看著面前人。
沈念禾剛到宣縣時小小的一只,頭發枯黃干燥,臉面也粗糙極了,只是眼睛發亮,其中隱隱有光蘊似的。
當日那樣可憐時,他看人就覺得很是親近,眼下悉心養了許久,臉頰細嫩白皙,皮膚水潤得都能透出光來,一雙眉毛比起尋常女子的柳眉要濃上三分,卻濃得半點不顯得突兀,愈發顯得一雙眸子顧盼生輝,而此時頭發披散在肩上,又黑又亮,如同厚厚的緞子似的。
養來養去,終于還是養回自己甕中了。
看著面前這樣一個人,當真是哪里哪里好,簪頭發時的動作表情都比天下間所有人要更美三百分,看著看著,裴繼安越發覺得心中甜意往上冒,冒得嘴巴似乎都能嘗到甜味一般,越發想要同沈念禾靠得更近,便伸手給她扶頭發,也不管自己究竟是不是在幫倒忙,自兀自道:“不如我來給你簪發吧?”
兩人一高一矮,站在一起,遠遠看去很像是抱在一處的模樣。
沈念禾發量極多,平日里梳的時候本就比較麻煩,自家一個人時已經有些別扭,此時裴繼安硬要摻和一腳,叫她更是手亂,最后索性將頭發放下,任他做小兒辦家家酒,正要說話,不想鄭氏忽然自外頭掀了帳門進來,揚聲問道:“念禾,上回你那白玉膏放在哪里?我怎么翻了半天竟是翻不到?”
她口中才說著,抬頭見得兩人挨在一處,那嘴原還張著,此刻連閉都忘了閉上,腳步抬起來,硬生生退了回去,正要將帳門卷起來退出去,忽然醒過來不對,連忙又重新關了帳子,又快步上前幾步,肅然正色同裴繼安道:“你在此處作甚?”
又去將沈念禾輕輕拉了出來,探手去檢查她衣裳。
沈念禾面上漲得通紅,連忙搖頭擺手小聲道:“嬸娘,不是你想的那樣,只是我頭發松了,三哥給我插簪子……”
鄭氏狐疑地看了裴繼安一眼,又仔細端詳二人,見得衣服俱都十分整齊,又看沈念禾頭發雖然散著,認真辨認,其實卻沒有完全散開,而是亂七八糟的,果然就是笨手笨腳的人頭回學做發髻的樣子,復才松了口氣,又瞪了侄兒一眼,道:“算你走運,若是被我捉到你胡作非為,亂占便宜,看我不拿刀手刃了你!”
裴繼安面上卻是有些難看。
他倒不是覺得被鄭氏這般說話,心中不高興,而是十分自責:方才一時忘情,竟是沒有想到此處不是在家,而是行軍在外,又在營帳之中,常有人來人往。
裴繼安自己已經認定了沈念禾,知道此生非她莫屬,旁人卻未必知道,哪怕將來必定會成親,可一日不辦儀禮,一日就不是名正言順,被外人看到了,少不得私下議論。
他一時真的嚇出了一身冷汗,轉頭看向沈念禾,面色十分鄭重,道:“是我不好,如此舉止實在不妥當。”
沈念禾也知道厲害,道:“三哥是一時沒想到,卻是我太疏忽大意了。”
兩人說著說著,就把鄭氏忘在了一邊。
鄭氏在此處站著只覺得口酸腳也酸,索性去隔壁取了梳子過來給沈念禾重新梳發。
裴繼安卻不走開,而是站在邊上看著。
鄭氏看他杵著,道:“這么晚了,明日你這一處大把事情要做,還是早些回去休息吧。”
裴繼安不好說自己要學嬸娘梳頭,將來才好同沈念禾有畫眉之趣,只好慢慢走了。
鄭氏覷他出得營帳,又等了一會,確實不見再回來之后,手上動作不停,仍舊輕輕給沈念禾拿篦子篦頭發,卻是低聲道:“念禾,你來這許久,我把你當親女兒一般看,小三雖是我侄兒,自小看著性子也好,畢竟也是個男子,天生就占著上風,若真有事,他把頭埋著,過得幾年,一樣可以出去過日子,你是個女子,卻不同。”
又道:“男女情濃,少不得有些肌膚相親,只牽個手兒,挨個臉兒,若不是兩人去那等無人之處,便是抱一抱,打個呂字也不要緊,只萬不可叫他再往下胡來……”
沈念禾知道鄭氏是出于一片好心,這話又是正理,忙點頭應了,又笑道:“我曉得嬸娘是為了我好,只是三哥一向都知禮得很,從不逾矩,今日當真是個意外。”
鄭氏撇了撇嘴,道:“從前知禮,今后未必知禮,再如何知禮也是個男子,又人高馬大的,當真壞了事,你攔得住?”
復又道:“罷了,你個小兒,人也沒長熟,同你說你也攔不住,等我明日與他交代去!”
沈念禾心中感懷,忙又道:“我今后也會謹慎些。”
鄭氏雖然嘴上說得厲害,心中卻也沒有十分怕,若按她的想法,最好當日在京城就做了及笄禮,略走一走儀禮訂了親,過個半載,板上釘釘,婚事就落定了,只沒想到侄兒竟會被那沒事找事的皇帝老兒遣去護送和親。
不過她一向知道裴繼安的性情,認定的人,半點不會改,成親只是遲遲早早的,今日說這許多,其實是擔心被旁人看到誤會,污了沈念禾名聲,眼下認真說教了一回,想著明日再去教訓教訓侄兒,此事就當過了。
她手中給沈念禾細細篦著頭發,只覺得手中青絲如墨,似錦緞一般順滑無比,那頭發且多且秀,又去看沈念禾的胳膊,只見皮膚白皙嫩滑,又低頭看自己,情不自禁偏過頭去照了照鏡子,見得里邊自己的發髻,小小一挽,免不得嘆了口氣,道:“早曉得把上回你三哥買的何首烏一同帶來了。”
沈念禾奇道:“嬸娘不是一向覺得那首烏燉湯味道不好,怎么忽然又想喝了?”
鄭氏道:“都說春來萬物皆發,怎么我這頭發到得春時,不但不長新的,舊的還一直往下掉?”
說到此處,她忍不住舉起手,又將袖子撩起,給沈念禾看自己的胳膊,道:“你且看,一樣是人身毛發,這毛發長在手上、腿上,倒能如此旺盛勃發,到得頭上,卻又萎靡不振,難道這毛發也講究欺軟怕硬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