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神終于移開了。
不再盯著遠處一片黑暗中亮著光的醫院。
張天陽低下頭,看著下面那個,小小的,輕快的跑來跑去的身影。
“你怎么跑上去的!”
“哪里有路啊?”
“張天陽你平時來操場不是跑步的都是來偷懶的吧?”
“原來從這里可以上去!我真是個小天才!”
林琳終于找到了上來的路。
在操場上小小的那個人影,很快就在面前放大。
借著不遠處的燈光,張天陽的視力足夠他看得清楚。
白色的連衣裙,比護士服要修身。
白的通透的胳膊,上面還掛著一件,衣服?
很快,這件衣服就被強硬的塞到了他的懷里。
“張天陽!我生氣了啊!”
“你怎么回事啊,打電話也不借,人也不理。”
林琳的眼睛好像有點紅。
在下面喊著比較清脆的聲音,不知道是因為跑動的原因還是什么別的,稍稍有些沙啞。
她火氣似乎有些大。
“大晚上你下班了回宿舍啊!杵在操場是想干什么?嗯?”
“你又不運動,又在這吹風,現在是秋天了秋天了!”
“雖然粵省的秋天不冷,但是降溫了你不知道嗎?”
“在這雕塑一樣的凹造型是想干什么?吸引小姐姐??”
“張天陽你睜大眼睛看清楚,下面跑步的都是大老爺們!”
畢竟,那件事情炸開之后,小姐姐們都躲在宿舍里抱頭痛哭。
也只有那些一腔熱血激動的想打人的大老爺們,會在知道自己沒有辦法動手之后,來操場的拼命的跑,拼命的跑。
“很多人都在找你找不到你知道嗎?大家都很擔心你。”
“要不是我查了定位”
“喂,不說話?杵了這么久不冷嗎?”
林琳心疼的捏住了他的手。
她也很想哭,可是想一想,自己不是親歷者,僅僅只是同為醫務工作者,就如此的感同身受。
那張天陽呢?
他可是眼睜睜的看著自己的老師在自己面前倒下的啊!
一路走來,操場上那些漢子都跟瘋了一樣,張天陽這個當事人卻云淡風輕的站在這里。
她擔心!
指尖相接,冰冷的觸感傳來,她心中一顫。
“你的手怎么這么涼啊?啊!”
一股力道從手上傳來,她迎面栽進了張天陽的胸膛。
她下意識的掙扎,“你”
“我冷。”
掙扎消失了。
想想她隔著老遠都能看到的感覺超級孤獨的背影。
想想她聽到的關于張天陽在事情發生之后做的事情。
想想她剛剛感受到的冰冷觸感。
想想對方反手握住她的手時,手心里的溫熱。
林琳閉上眼,把耳朵貼在張天陽的胸膛上,感受他的心跳。
很快。
但她相信,不是因為自己而快。
肯定是從很早很早之前,從親眼看到血珠從老師的脖頸冒出的那一瞬間就開始快了。
這個傻瓜啊!
張天陽的呼吸很沉穩,就像他今天晚上一直表現的這樣。
但是跳的飛快的心,還有抓著林琳的,抑制不住顫抖著的手,才是他深深的藏在“冷靜”之下的,真實情感。
林琳突然能夠理解他了。
在那種時候,憤怒充滿了胸腔。
唯一能夠依靠的人就倒在面前。
旁邊所有人都崩潰了,他必須,也只能保持冷靜。
他必須,也只能,去處理好所有他能做的事情。
別人可以逃避,可以不去看,可以不去想。
可是他不行。
他必須看,他必須想,他必須去做,必須去記住,必須堅強。
林琳鼻頭有些酸。
她慢慢的,慢慢的,也摟住了張天陽。
雙手搭在他的背上,緩緩的拍著,像是哄小孩子一樣。
“你知道嗎?”
張天陽突然開口了。
聲音嘶啞,帶著顫抖,帶著他從來沒有表現出來的“不冷靜。”
林琳只是輕輕的拍著,拍著,“你說,我聽著。”
“你知道嗎,那個老太太,95歲了。”
林琳輕輕“嗯”了一聲。
她知道的,張天陽只是想要傾訴。
他實在是,憋得太久了。
“你知道嗎,她家里人想要她的補助,又不想花錢救她。”
“嗯。”
“你知道嗎,我們所有人,都對她的家屬不耐煩,只有楊老師,她一直很耐心,一直很耐心。”
“嗯。”
“你知道嗎,楊老師她有甲亢。”
“嗯。”
“你知道嗎,今天老太太剛剛醒。”
“嗯。”
“你知道嗎,楊老師是真的為老太太高興的。”
“嗯。”
再往后,就沒有聲音了。
因為再往后,回憶就是血色的。
林琳抱著張天陽,閉著眼,聽著他的心跳,突然開口。
“老張。”
張天陽的身子微微一顫。
“我在呢。”林琳拍著他的背,“沒事的,我陪著你,我看不到的,這里別人也看不到。”
她頓了頓。
“所以,你可以哭。”
你可以哭了。
不要再憋著了。
不丟人,真的。
你做的,已經很好了
很久很久以后。
心跳漸漸慢了下來。
林琳聽到頭頂傳來的一聲嘆息。
懷抱似乎更緊了一些。
胸前似乎濕了一片。
林琳枕在一片濕潤上,突然想給自己一下。
明明是想讓張天陽哭的,可是他哭沒哭自己不知道,自己卻哭了。
還把他的衣服搞濕了。
啊真的是,丟人!
“林琳。”
張天陽突然低聲開口。
林琳趕緊應了一聲。
“在!”
“謝謝你。”
“也謝謝你。”
謝謝你救下了楊教授。
“老張啊。”
林琳最后還是忍不住問出了口。
“你說,我們學醫,到底是不是錯了?”
這是她的疑惑。
但也是今晚,無數醫務工作者,無數醫學生,無數小護士們的疑惑。
花了那么多的時間,學了那么厚的知識,上著007制的班,然后不得善終。
“不是我們的錯。”
張天陽已經想通了。
“你猶豫,不是因為有人渣破壞這一切,而是因為還有很多很棒的病人,很棒的家屬,他們心地善良,心懷感恩。”
這一刻,在他腦海里閃過的,有很多面孔。
新生兒科,那個千恩萬謝的小孩父親;
腎內科,送給自己果籃的家屬、塞給自己巧克力的小姑娘;
感染內科,偷偷跟他說他的眼睛會笑的老爺子、幫他擋下醫鬧沖撞的黑衣男人;
急診科所有家屬都躲開他們卻往前的折金元寶的那一家;
還有被媽媽推著輪椅特意讓他加油的那個姑娘。
“我們猶豫的,不是繼續下去會不會被砍,而是一旦自己退出了,這些善良的人,他們本來可以得到治療的。”
“不能因為人渣,就讓這些無辜的人受到牽連。”
“這才是你們猶豫的原因。”
一邊,是病魔侵襲下無辜而善良的人們;
一邊,是狂笑著舉起刀斬斷希望的人渣。
這,才是那么多醫生,醫學生,在那個夜晚,痛苦哭泣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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