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羽的表情有些猙獰,但裸露在口罩和帽子外面的皮膚和耳尖,卻紅的發燙。
像極了人被戳到痛處的時候本能的色厲內荏。
“哦”
于是孟師兄笑得更開心了。
張天陽也在笑,但在孫羽氣急之前趕緊出言安慰。
“好好好,你有男朋友。”
孫羽:“”
為什么感覺嘲諷的意味更重了???
這個張同學真的不是在落井下石說反話嗎?!
“可以擺體位了吧?”
張天陽無辜的眨眨眼,岔開了話題。
“對對對,擺體位了,來搭把手!”
孟師兄拍著巴掌,吸引著大家的注意,然后開始指揮。
“左側腎切除,要擺成右側臥位,來,小張你跟我搬腰,師妹去抬腳。”
患者最重的部分通常都是軀干,因為搬動軀干不僅需要承受單純軀干的重量,連同兩只大腿的重量也要一同承擔。
孟師兄下意識的給自己和張天陽分配了最需要力氣的活,而把身為女生的孫羽派去了抬腳。
在他跟張天陽抬起了患者胯部的情況下,抬腳真的是很輕松的活了。
或許他自己都沒有意識到,潛意識里,他還是很“呵護”這個師妹的。
“等會等會!”
靠在手術室門口玩手機的麻醉醫生依依不舍的放棄了自己的圓凳,顛顛的跑過來,雙手架在了患者的腦后。
患者的腦袋是歸麻醉醫生管的。
況且全麻的患者嘴里還有氣管插管。
“你們別毛毛躁躁的啊,等會把氣管插管給我弄折咯!”
與此同時,早已建立好靜脈通道的臺下護士也重新湊了過來,一手提著患者帶著針的左臂,另一只手扶著他的肩膀。
肩膀雖然也很重,但是她其實并不需要真的把患者抬起來。
胯部的移動會直接帶動肩膀的扭動,她只要一只手在后面頂著,不讓擺好姿勢的患者往后躺回平臥位就好。
“來,準備,1,2,3,起!”
五個人一起發力,隨著一聲悶響,患者成功的被翻了半個身。
“來,按住。”
臺下護士招呼著張天陽,讓他接手按住患者肩膀的活,自己靈活的鉆到手術臺下,拎起鐵質的大號零件往手術臺旁邊裝。
這個零件像是外骨架一樣,接觸患者的部分卻是一個可以調節方向的小軟墊。
兩個零件分別從手術臺的兩邊往中間一夾,被夾在中間的患者就被固定成了不會輕易移動的右側臥位。
再調節一下可以分成三截的手術臺的坡度,患者的左側腹部就被“頂”了起來。
“完美!”
孟師兄心情不錯,招呼著張天陽。
“走吧師弟,咱們去洗手,等會我教你消毒。”
說起這話的時候,孟師兄的臉稍稍向上揚起,眼睛里閃著明亮的光。
他是真的以一個師兄的身份,想要好好教導張師弟,并多給他一點機會的。
“好的。”
張天陽也答應的謙虛。
五分鐘之后,兩人虛舉著手臂重新回到手術室。
因為身位的緣故,手術室的大門只夠同時通過一個洗了手的醫生。
孟師兄很紳士的落后了一步,大概晚了張天陽五秒左右進去。
“謝謝。”
所以他猛然抬頭的時候,看到的就是張天陽從器械護士手里接過彎盤和卵圓鉗的樣子。
“張”
孟師兄張了張嘴,但還沒吐出一個完整的音階,他就硬生生的停了下來。
他突然發現了,張天陽從器械護士手里接過物品的時候,很自然。
動作標準,卻不僵硬,沒有正常實習生的那種誠惶誠恐,手都不帶抖一下的。
那種自然而然,隨意又不隨便的樣子,像極了手術臺上的老油條。
可泌尿外科明明是張天陽輪轉的第一個外科啊!
他從哪里練的經驗?
孟師兄疑惑了。
跟他同樣疑惑的還有器械護士。
作為跟醫生們搭臺的角色,她太容易分辨一個醫生的手術技巧高低了。
這也是她為什么從來對實習生們出言諷刺的原因——
實習生啥也不會,還喜歡搗亂!
沒看到之前那個啥也不懂的女醫生插尿管的樣子嗎?
那手抖的,跟提前步入老年,帕金森發作了一樣。
竟然還不知道男生的眼在哪里!
嚴重耽誤了時間!
但面前這個張醫生,他太淡定了!
明明聽其他人之前說的話,可以證明,其實他也是個實習生。
那么,他在裝!
器械護士眼睛一瞇,藏在口罩下的嘴角露出冷笑。
她討厭實習生。
更討厭喜歡不懂裝懂的實習生!
最最最討厭自以為是,前天還讓她丟掉面子的實習生張天陽!
于是她干脆也不整理器械了,就這么杵在原地盯著張天陽消毒。
你總會露出馬腳的!
你越裝,我就越要找你的茬!
在器械護士的眼神里甚至彌漫上了一層殺氣。
張天陽捏著卵圓鉗提起了沾了碘酊的紗布。
他的手腕下垂,動作標準!
紗布在他的操縱下按在了患者腋下與第四肋平齊的位置上,緩緩往下移動。
器械護士的呼吸不由得急促了起來。
她即將見證張天陽摔進實習生們逃不過的第一個坑里!
人體的觸感跟模型相差甚遠。
而且從肋骨到柔軟的腹部的過程當中,皮膚凹凸不平,柔軟度和彈性也不同。
新手第一次消毒的時候,根本不會知道紗布走到哪里的時候需要怎么轉換力度和手腕的高度。
第一條消毒的痕跡,會跟狗啃一樣難看!
到時候,我一定會狠狠的嘲笑他!
器械護士嘴角的冷笑不由得放大,然后,猛然間停頓。
在她震驚的眼神中,棕色的碘酊劃出了一道筆直而連貫的,寬度幾乎保持一致的消毒區域!
“怎么可能!”
別的不說,就單說這個病人的肋骨區域,那忽上忽下的高度,忽軟忽硬的手感,怎么可能被精準的把握住,然后消成這樣規則的區域!
張天陽有些疑惑的抬頭看了看不小心驚叫出聲的器械護士。
在沒有得到答復之后,再次低下頭。
第二道消毒區域是重疊著第一道來的,淺褐色與淺褐色重疊,大概有一厘米左右的豎條變成了深棕色。
與第一道一樣,依舊是筆直,連貫,寬度穩定的消毒區域。
第三道消毒區域是跟第二道對稱的,同樣跟第一道的另一條邊重疊出了一條深棕色區域。
然后,第四道,第五道。
以最中間的那條棕色消毒區域為中心,張天陽很快完成了患者整個手術區域的消毒。
非但沒有像是正常的實習生一樣,深淺棕色雜亂無章。
因為他驚人的穩定性,一條條消毒區域形成了一道道深淺相間的“斑馬線”一樣的圖案。
“厲害啊師弟!”
孟師兄忍不住贊嘆。
身為手術室的老油條,他也不過就是消毒到沒有地方遺漏就好了。
根本不可能像張天陽這樣,精準的把握手下的力度,手腕的起伏,以保證這么規則的消毒圖案。
“師妹,拍下來!”
孟師兄忍不住呼喚起了孫羽,讓她把這“秩序”而“美麗”的圖案拍下來。
他的呼吸有些急促,說話的語氣雀躍又贊嘆。
“這樣的消毒,可以放到外科學教程里了!以后不一定能見到!”
顯然,他覺得張天陽能把術前消毒做成這樣,也是一個難得的意外。
但不論如何,這樣難得的效果,絕對可以被放進外科學教學視頻里,給后來的師弟師妹們做完美示范了!
張天陽頓了頓,口罩下的嘴巴微張。
其實以他的關節穩定度,和熟練度,這樣的結果完全沒有難度啊
隨時可以復刻。
完全沒有拍下來的必要。
但看看孟師兄激動的臉色,張天陽明智的沒有開口說話。
就讓孟師兄高興一會好了
反正以后他就會習慣了。
張天陽內心毫無波動。
這種讓別人從“震驚”到“見怪不怪”的套路,他很熟練。
第一輪碘酊消毒已經結束。
涂抹在皮膚表面的褐色很快就風干。
這東西消毒的效果很強,基本上是手術前通用的皮膚消毒方式。
但它也有一個弊端。
就是干掉之后必須及時用酒精來“脫碘”,要不然就會灼傷皮膚。
所以在孟師兄和孫羽湊在一起顧著驚嘆的時候,張天陽沒有停下手里的活。
他默默的把已經可以壽終正寢的紗布凌空丟到腳邊的盆子里,然后順手把卵圓鉗往旁邊盛裝器械的桌子旁,綠色的無菌布上一夾,然后松手。
“叮!”
金屬質地的卵圓鉗與同樣金屬質地的桌角接觸,發出清脆的響聲。
器械護士這才猛然從震驚中回過神來。
“麻煩把酒精棉給我。”
張天陽禮貌的提醒著,左手的彎盤伸出,稍稍擺在低點,右手則手腕垂下,懸在了稍微高點的空中。
這是很標準的手勢。
左手的彎盤稍低,是為了承接等會會傾倒下來的酒精。
右手稍高,是為了在接過卵圓鉗之后,讓夾著紗布的頭部處在下方,以保證紗布上的液體不會順著卵圓鉗流下,從而造成污染。
他真的是個老司機!
器械護士艱難的承認了這個她一點也不想承認的事實,然后動作有些僵硬的捏起器械臺上早就準備好了的東西。
遞給他的時候,器械護士沒忍住。
“你不是實習生吧?”
張天陽有些奇怪的看了她一眼,熟練而又標準的接過她遞來的器械。
“我是實習生啊,這是我輪轉的第一個外科。”
器械護士眼皮微挑。
她眼睜睜的看著他操起沾了酒精的紗布,熟練的把多余的酒精瀝干,脫碘的時候動作流暢而熟練,甚至都沒有讓任何一滴多余的酒精順著患者的皮膚往下滑落
你跟我說這是你輪轉的第一個外科?
我信你個鬼!
你要是沒有在其他醫院練過,我就把麻醉醫生的電腦給吃了!
似乎感受到了器械護士心里瘋狂咆哮著的情感,張天陽抬頭,無辜的眨眼。
“嗯,我就是在學校練過而已。”
器械護士干脆利落的送了他一個白眼。
男人的嘴,騙人的鬼!
呵呵!
張天陽眨眨眼,滿臉無辜。
我說的是真話啊!
眼神不經意間掃過不愿意搭理他的器械護士,他又有些疑惑。
這個護士是真的奇怪。
她明明對實習生極度厭惡,面對自己和孫羽的時候,毫不掩飾。
前天和剛剛自己分明接連幾次打了她的臉,按理說她會更生氣來著。
但自己的第六感卻分明感受到了,她對自己的敵意竟然就在剛剛,消失了大半!
咋肥四啊?
難道這個器械護士小姐姐,有受虐傾向?
外科實在是太恐怖了!
消毒,鋪巾,對于張天陽來說算是基本操作。
在系統空間里練了幾十次的東西了,閉著眼睛都不會弄錯。
但放在其他人眼里就不一樣了。
器械護士在心里瘋狂吐槽著張天陽這個裝逼犯。
孫羽本來就知道張天陽水平比她高了很多,現在看著他的時候,眼睛里的崇拜和斗志越來越強烈了。
孟師兄再經歷了數次驚訝,平靜,再次驚訝,再次平靜之后,再次進入到了“張師弟不論再表現得怎么優秀,我一定不會再覺得驚訝”的狀態里。
同時,他看向張天陽的目光愈發的熾熱。
這樣有天賦的張師弟,怎么可以只用來“放氣”!
這分明是暴殄天物!
等會大主任來了之后,自己一定要盡量給張師弟爭取機會!
張師弟,他一定會守護好!
剛剛重新洗完手回來的張天陽迎面就對上了孟師兄灼熱的目光,他不動聲色的往旁邊多繞了兩步。
孟師兄看自己的目光越來越紅果果了,好可怕!
得離他遠點!
“好了嗎?”
大主任的聲音在手術室門口響起,剛好拯救了正處于孟師兄的眼光里水深火熱的張天陽。
“已經消完毒鋪好巾了。”
孟師兄果然將實現偏離了張天陽,他有些急切的開口,想要為張天陽爭取權益。
“消毒和鋪巾都是張師弟做的,完成的很好,我覺得”
但他的聲音被淹沒了。
因為大主任已經看向了張天陽,面色和藹,語氣肯定。
“小張,等會近距離觀察一下你孟師兄是怎么扶鏡子的,下周手術的時候你也可以試試。
或者你覺得有把握的話,后半臺手術你就可以試。
不用緊張,我會教你怎么做的。”
跟張天陽交代完,大主任才扭頭看向孟師兄。
“你剛剛說了什么?我沒注意。”
孟師兄徒勞的張了張嘴巴,臉色憋得通紅。
他還說什么?
他還能說什么?
虧他之前還覺得大主任對張天陽過于苛刻了。
他只是想幫張天陽爭取一下機會。
但大主任已經想著要讓張天陽頂替他的位置了!
這可是他身為研究生,依舊刷了好久存在感才得到的位置啊!
有點欣慰。
又有點委屈。
孟師兄終于在最后,憋出了一句——
“主任您說的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