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
似乎不合時宜的問題打了邱明師兄一個措手不及。
“這個……第一次我不知道，上次的急診胃鏡不是我做的。但是上次胃鏡的話……”
雖然并不是很清楚張天陽為什么要問這么一個問題，但是邱明師兄依舊認真的回憶了一遍。
“上次胃鏡我沒有教他擺體位，他是自己就這么躺的。”
“平時呢？”
張天陽感覺自己隱約間似乎抓住了關鍵點。
“我記得患者的病歷上提到過，血色素低，囑臥床休息。他臥床的時候，是怎么躺的？”
“這個……”
邱明師兄答不上來。
他是個主治醫師，你要問病人的病情和后續的治療，他能說的頭頭是道。
但這些細節性的問題，他還真沒空注意。
所以剛剛被趕出去的陳佳杰被再次叫了進來。
“你是這個病人的管床醫生，現在張醫生有些問題要問，你好好回答。”
心情煩躁的邱明師兄甚至忘記了陳佳杰跟張天陽其實是室友這件事，直接把他當成了普通的實習生來看待。
張天陽也沒空解釋，直接把剛剛的問題重復了一遍。
患者剛剛出過一次血，現在是尋找出血點的最佳時間。
哪有空解釋那么多！
“對，患者入院以來大部分時候都是臥床的。”
陳佳杰也分得清事情的緩重，加上之前被趕出去的時候心里已經有了隱約的猜測，這時候反而擺正了態度，面色嚴肅。
“這個問題我還真沒去問過，但是每次我去看患者的時候，他都是左側臥位！”
張天陽眼睛一亮。“確定？”
“確定！”
陳佳杰點頭篤定，“我還問過一次，患者說左側臥位比較舒服，而且不容易想吐。”
不容易想吐！
張天陽和邱明師兄下意識的對視了一眼。
患者近期消化道活動性出血，病歷上寫的明明白白，他分明是在禁食的！
一日三餐全都由針水替代。
哪有什么東西給他吐！
除非......
是血！
而且，左側臥位不容易想吐的話，就代表著......
是體位的因素，阻礙了出血！
出血點，在左側臥位的時候，應該是被掩蓋，甚至牢牢的壓住的！
原來如此。
怪不得幾次胃鏡都沒有找到出血點。
邱明師兄眼睛里有了明顯的恍然之色。
同時也有一絲懊惱。
這么簡單的問題，為什么自己偏偏沒有想到！
“來吧。”
張天陽開口了，“把患者翻個過試試。”
陳佳杰緊閉著嘴巴，但是瞪大了雙眼。
他是患者的管床醫生。
雖然他不過是個實習生，經驗和閱歷乃至基本功都不夠，但基本病情還是清楚的。
就算慢了半拍，在兩人露出“終于找到原因了”的表情之后，在張天陽直接說出要把患者“翻個過”之后，也總能反應過來。
原來是這樣！
同時，他下意識的看向了張天陽。
事情的關鍵點，竟然是自家宿友先發現的......
有些驚訝。
但是仔細想想，好像又在預料當中？
陳佳杰心里迅速閃過這些有的沒的，然后突然間眼睛再次瞪大了一圈。
因為張天陽竟然朝著邱明師兄伸出了手：“給我吧。”
在病情已經有了重大突破口的現在，一個實習醫生，竟然向著主治醫生伸出了手？
這不是等于在說：你不行，我來吧。
然而，更讓陳佳杰震驚的是，邱明師兄竟然什么都沒說，直接讓出了身位。
胃鏡甚至都沒退出患者的嘴巴。
屏幕有一陣抖動，但能明顯的感覺到，其實鏡頭挪動的也不多。
就這么輕而易舉的，胃鏡操作柄落在了張天陽的手上。
沒有屬于上位者的輕蔑，沒有被下了面子的惱羞成怒，也沒有一聲“爾敢！”的怒吼，沒有世外boss的臣服，也沒有兩級反轉的震驚。
更沒有歪嘴一笑。
平淡的像是其實張天陽才是上級醫生一樣。
“愣著干啥，來搭把手啊！”
邱明師兄皺起了眉頭，但不是沖著張天陽的，而是沖著發愣的陳佳杰。
“哦，哦！”
陳佳杰終于反應了過來，趕緊走上前兩步，跟邱明一起，用了老一把力氣。
“慢點，一點點的翻，注意不要打翻了鏡頭！”
好在患者不過是個沒發育全的男生，又因為貧血和營養不良，身材頗為輕盈。
兩人合力之下，患者的身子被慢慢扭轉了過來。
張天陽一手捏著操作柄，一手控制著胃鏡進入的深度和角度，鏡頭隨著內容物轉動，屏幕上的畫面竟然沒有太過顛簸。
“翻過來了，有找到出血點嗎？”
邱明師兄湊了過來。
稍微有點喘。
“你該健身了。”
張天陽撇了他一眼，手上微動，很快鏡頭便貼近了一小塊胃壁。
“應該就是這里了。”
屏幕上，依舊是肉色的底。
正中間，一小塊凹陷展現在眼前。
“是這里嗎？”
邱明師兄往屏幕跟前湊了兩步，“這看起來像是......”
“Dieulafoy病。”
張天陽幫著補上了后半句話。
于是邱明師兄便只剩下了小雞啄米一樣點頭的份。
一邊點頭，一邊小聲的感嘆著，“還真是啊......”
以及更小聲的嘟囔著。
“為什么我就沒有想到呢......”
“用鈦夾吧？”
張天陽偏過頭，去問打配合的小護士。
“準備好了嗎？”
“準備好了的！”
小護士也小雞啄米一樣點頭。
她是不認識張天陽的，而且張天陽來的時候穿的就是手術衣，她直接把他當成了是邱明師兄請的外援。
主治醫生請的外援，至少也得是主治醫生以上吧？
況且，他看起來還那么年輕！
態度好點準沒錯。
萬一還沒女朋友呢？
就算有，萬一分手了呢？
就算沒分手，萬一想有兩個呢？
“那來吧。”
張天陽沖著小護士點頭示意。
準備的一小段時間里，他抽空看向了自家宿友陳佳杰。
果不其然，在他臉上看到了些許的茫然。
“Dieulafoy病，占急性上消化道出血病因的1.2～5.8，典型病例的臨床表現為間歇性、反復發作的大量嘔血或黑便，易出現休克等周圍循環衰竭表現。”
張天陽輕輕嘆了口氣，開始解釋。
“正常情況下胃壁血供主要來自于胃短動脈，進入胃壁后分支逐漸變細，最終在胃黏膜形成毛細血管系統。
但這種病的患者，胃短動脈分支進入胃黏膜肌層后保持恒定的直徑，因而稱為恒徑動脈。”
頓了頓，張天陽換了種更通俗的解釋。
“就像是正常的大叔，枝丫應該是越分越細的。但是這種患者，他是一根粗干捅破天了。
這么粗的血管，又這么貼近胃壁粘膜表面，但凡有個什么摩擦、潰瘍、炎癥什么的，就會像是現在這樣。”
銀色的鈦夾已經出現在了屏幕的視野里，張天陽操作著鈦夾，在那個小洞上虛晃了一圈。
“動脈開閘放血，患者不吐血才怪呢。”
“原來如此。”
陳佳杰忙不迭的點頭，一副“學到了”的模樣。
但他的眼睛里還是有些許的迷茫。
“但是，這個洞也不是很明顯啊？也沒有出血啊，怎么會......”
張天陽偏頭去看他，眨眨眼，“好好看著屏幕。”
“嗯？為什么要好好看著屏......”
說話間，陳佳杰的眼睛驀然瞪大。
只見那銀色的鈦夾往前一探，直愣愣的戳在了那個看起來一點也不起眼的小洞上。
然后，輕輕一挑——
“噗！”
一股粗壯的血流瞬間噴了出來。
不，那不是血流，那是血柱！
“老張！你要干......”
陳佳杰下意識的驚呼出口。
“咔嚓”
張天陽腳下一踩，屏幕上明顯出現了截圖的特效。
手上一捏，鈦夾逆流而上。
“咔嚓”
兩聲咔嚓過后。
血柱沒了。
屏幕正中央，銀色的鈦夾尾部還帶著輕微的顫抖。
“什么......”
陳佳杰的驚呼像是跨越了一個世紀，終于呼到了最后兩個字。
張天陽卻眨巴眨巴眼，問小護士又要了兩個鈦夾，在第一枚鈦夾旁邊一左一右的夾上。
然后，偏過頭，看看他，又看看邱明。
“搞定，收工！”
腳下再踩，又是一張截圖。
張天陽身子微微往后，鏡子順利退出。
然后，放鏡子，拖手套，洗了手，瀟灑離去。
只剩下唉聲嘆氣的邱明，和還沉浸在震驚當中的陳佳杰，留在原地。
“別愣了，搭把手，等會送患者回去吧！”
邱明師兄一巴掌拍在了陳佳杰身上。
像是暫停的電影突然被按下了重新播放。
陳佳杰猛然間倒吸了一口冷氣——
“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