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離“無面人”事件,已經過去了一周。
*
我做了個奇妙的夢。
夢中的我置身于一片純粹黑暗的空間中,盡管沒有任何光照,卻能夠不可思議地看清自己的身體,同時雙腳也的確踩著相當平整的地面,只是地面似乎也被涂成了與這片空間相同的黑暗。極目遠眺,黑暗的空間向四面八方無限延伸,也看不到所謂的地平線,黑暗的空間與黑暗的地面仿佛巧妙地融為一體了。
而怪異的是,我右手邊五米外立著一扇門,僅僅是門板放在這里,而沒有與任何建筑物連接在一起。
門板是木制的,深棕色的,有著銀灰色的L型門把,似乎是隨處可見的民居正門。
我認得這塊門板,只是很納悶,為什么這塊門板會在這里,因為它理應不存在于這個世界的任何一處。但一想到這里是夢,心中也便釋然了。
是的,我知道自己在做夢,這是個所謂的“清醒夢”。
然后我推門而入。
門后不再是黑暗空間,而是一處客廳,有電視機和沙發,一個小孩坐在沙發上看電視節目,赫然是小時候的我——并非這一世的,而是前世的。雖然同樣是“我”,但這里為方便起見,姑且稱之為“他”吧。他的外表不值一提,無非也是黑色的短發,黑色的眼睛,稚氣的面孔,勉強算是有點可愛,可由于板著張臉,也可愛不到哪里去了。
電視里播放的是動畫,熱血戰斗題材,主人公一行人為了阻止某個企圖用“炸地球炸彈”毀滅世界的反派組織而努力冒險。也是我前世看過的動畫,但我當時看了沒多少,就沒再看下去了,不知道到底是好結局還是壞結局。
我在小孩的身邊坐下來,問:“喜歡看?”
“嗯。”他聲音稚嫩地回應。
“也想成為英雄?”
“想。”
“像是這動畫里的一樣?”
“不。”
“為何?”
動畫正播放到主人公對著自信微笑的反派大吼大叫,他指了指這幕畫面,說:“看上去像是傻瓜。”
我看了看,點頭認同,“的確。”
“我討厭壞人,看到有人做壞事,就想要打倒他。”他說,“但在很多故事中,英雄們總是憤怒不已,有時流淚,有時動搖;而反派們總是充滿自信,面帶笑容,堅定不移地推進自己的計劃。你不認為這樣的英雄很不像話?”
“是不像話。”
“所以我雖然想做英雄,但不想做這種傻瓜英雄。”他說,“可以不笑,但必須自信和堅定。也不可以感情用事,要量力而行。”
“有見地。”
“有時也要對自己殘忍,也要學會接受犧牲。”
“說得對。”
“反派綁架人質時,可以連反派帶人質一起轟殺,放跑反派只會增加更多流血。”
“不敢茍同。”
聞言,他倏然轉頭瞪我一眼,大喊:“傻瓜!”
然后他迅速跳下沙發,噔噔噔地穿過了之前那扇門。
我也跟著走了出去,而這次我卻沒有回到剛才的黑暗空間,反倒是來到了一間教室,是我前世初中時的教室,學生們整整齊齊地坐在座位上,任課老師正在講臺上照本宣科地授課。
而他則變成了初中生的外表,坐在最后一排,低著頭,似乎在做筆記。
我來到他的身后,也低下頭,一看,頓時啞然,原來他根本不在做筆記,是在寫私人的小說。也對,初中時的我就不是愛聽課的人,反而沉迷各種故事,旋即萌生了自己寫小說的念頭,但寫了以后也找不到地方投稿,只好自己寫給自己看。
他甚至還在小說的一頁上繪制插畫,是主人公的形象。念及前世初中時的我是把主人公當成自己在小說中的投影寫的,所以這也是幻想中的自己的形象。
插畫上的人穿著黑色斗篷,佩戴短喙鳥嘴面具,右手拎著銹跡斑斑的砍刀,像是個從遍布瘟疫的中世紀油畫中走出來的怪異醫生,又像是個穿著奇裝異服的連環殺人犯,此時正打算去殺什么人,或者已經把人殺了,正在回去的路上。
我一邊看著,一邊想到:對,幾年前的我之所以會選擇短喙鳥嘴面具,就是因為在前世幻想過這樣的自己。也的確曾經因此而穿過黑色斗篷,但到底是太過害羞,就把黑色斗篷藏起來了。藏在哪里了呢?
“不是說要做英雄嗎?”我問,“這可不是英雄的形象。”
“這樣打扮的話,壞人看了也會害怕。”他回答,“所以這樣更好。”
“是你自己喜歡吧。”我說。
他頓時臉紅低頭。我接著說:“而且,僅僅是寫寫小說,畫畫圖,是成為不了英雄的。”
“努力學習,努力鍛煉,難道就可以了嗎?”他反駁道。
“總不能指望超自然力量吧。”我說。
他又低下頭,聲音很低,“但是,萬一真的存在呢?”
話音剛落,下課鈴響起,任課教師轉身走出教室,學生們也稀稀拉拉地離座,他也低著頭站起來,走出了教室。
我跟著走出教室,卻沒能來到走廊,而是來到了另外一片空間,是我以前工作的雜志社編輯部,多人辦公區域里放置著一些格子間。而他則變成了青年人,疲憊地趕著稿子。因為編輯部收到的合格稿件不多,時常要讓編輯親自出馬寫稿子。
我來到他的身邊,問:“找到超自然力量了嗎?”
“哪里有什么超自然力量,全是騙人的。”他郁郁地說,但過了很長時間,終究還是補了一句,“但如果有就好了。”
“都這么大歲數了,說出來的話卻還跟中學生一樣。”
“才二十四歲,還沒結婚,哪里算是大了。況且,別說是二十四歲,就算到了四十二歲,男人的心里也可以繼續收留少年的。”
“就這么不甘平凡?”
“當然。”他說,“因為我知道,這個世界其實也很精彩,而有些人理所當然地居住在精彩的世界里。我也知道,這些人其實是很少很少的……”
他回頭看了我一眼,“但是,為什么就不能是我?”
說完,他站起來,走出了辦公區域。
我又跟著走了出去,這回我來到了一處地下停車場,并且又看到他了,但不是更加成熟的他,依然是二十四歲的他,身中數槍,倒在地上。遠處有一伙犯罪團伙正在慌忙撤離,停車場外面則傳來了警笛聲。這里是我前世的最后一幕,當時的我目擊了犯罪團伙的交易現場,但沒有逃跑,而是報警,后來也沒有及時抽身,而是想著自己或許可以做點什么,下場自然是慘烈的。
我來到了奄奄一息的他的身邊,蹲下來說:“不是說好要‘量力而行’嗎?”
他艱澀地轉動眼球,目光落到我的身上,但焦點似乎又在極遠處。他問:“我會死嗎?”
“會死。”
“人死后,會有來世嗎?”
“我不知道。”我說,“但或許能夠去到新的世界。”
“新的世界……有那些,像是故事里一樣的……不可思議的力量嗎?”
“有的。”
“我也可以擁有嗎?”
“不可以。”
“這也太不公平了吧!”他不甘地說,緊跟著連連咳嗽,地上又多了一些梅花般的血跡。
“這個世界就是不公平的。”說著,我看了看他,加了一句,“但我還可以努力。”
“努力……”他流露出了復雜的笑,然后頓住了,再也無法說話了。
警察們沖進了地下停車場,與罪犯們交火。很快,罪犯們被打敗了。然后警察們收拾戰場,又從中走出一人,來到了我的尸體旁邊,脫掉頭盔,露出來的赫然是徐盛星二十多歲時的面孔。
這應該僅僅是夢境的虛構而已,因為我臨死前根本沒能看到警察與罪犯們交火的場面,也更加不可能看到長得像是徐盛星的警察。真不知道,如果是心理學教授看到這種夢境,又會作出什么解讀呢?
我一邊想著,一邊看著他蹲下來,這個長得像是年輕徐盛星的男人露出了嘆息的表情,然后伸出手,為我死不瞑目的尸體合上雙眼。
隨著尸體的雙眼被合上,周圍的場景像被洗去的墨水一樣淡去了,又回歸了最初的黑暗空間。
*
但我還沒有醒來。
我只好在黑暗空間中行走,看看哪里有出路。然而走著走著,不知何時起,我居然來到了一家播著爵士樂的酒吧里,也分辨不清從“黑暗空間”到“爵士樂酒吧”的中間環節。但既然是夢,這我也能接受。我環視周圍,卻沒能看到“我”,反而在吧臺前找到了另外一道眼熟的身影。
那是我的前任搭檔,我想起來了,這里是我以前與他去過幾次的酒吧。
我在他的右邊坐下來,他撐著下巴,面朝左邊,看不清長相。但話卻是跟我說的,他高興地說:“這回真的是干了大事!沒想到你居然連一級靈能者也能殺死。”
聽到這句話,我的回憶也跟著冒了出來,看來這又是以我的回憶為原型的夢境場景。于是就像是以前一樣回答,“小事一樁。”
“我負責信息支援,你負責正面出擊,你不認為我們是天造地設的好搭檔嗎?”他笑道。
“算是吧。”
“但我比你差多了,既不能打,也不像你一樣,連心靈攻擊也能免疫。”他嘆了口氣,似乎又想到了什么,說,“你說,如果有一天,我們淪落到了必須自相殘殺的地步,該怎么辦?”
“比如說?”
他想了想,“比如說,我們其中一人的心靈被操縱了……”
“這種情況只會是你被操縱。”我說。
“好吧,那么換個假設,我們其中一人的家人被綁架了,幕后黑手制造了除非我們自相殘殺,否則就殺你家人的情況,而且你好像也找不出化解局面的好招。”
“那就自相殘殺。”
“這么果決?”他吃驚地問。
“就該這么果決,不可以當斷不斷,不可以牽腸掛肚。找到機會就砍掉對方的頭顱。”我說,“然后活下來的人為死去的人報仇雪恨。”
“且不論你殺了我的情況,如果是我殺了你,你也不仇恨我?”他將信將疑地問。
“有時也要對自己殘忍。”我說,“也要學會接受犧牲。”
他若有所思地飲起酒來。
這時,另外一道聲音從旁插入,“真是個鐵石心腸的男人!”
回頭看去,插話的人赫然是個黑色頭發的,有著精致面孔的少女,她倚在爵士樂酒吧的門口,笑著打招呼,“你好,無面人。”
“你好,無面人。”我說著,也觀察著這個夢中的角色。她曾經是“亞當”,也是“克洛伊.迪卡普里奧”。并且,她比我更加配得上“無面人”這個綽號的原本含義。我想要殺死她,卻也對她心懷零星的敬意,因此就以自己的綽號,為不愿意自報姓名的她起名。
如今想來,這似乎真是妄自尊大的行徑。倘若我是其他人,看到我這么做,或許也會心想,這個人到底把自己當成什么了不起的角色了,居然如此自以為是,就不覺得害臊嗎?
“不必稱呼我為‘無面人’。”她說,“那是你的綽號,我并沒有恬不知恥地占為己有的意思。但我確實真的很喜歡這個綽號,因此若是能夠卷土重來,我會設法殺死你,然后親手奪取這個綽號。”
“你說得好像自己沒死一樣。”
“但是你也沒能找到我的尸體,不是嗎?”她露出了微笑。
正如她所說。
當時的她看似坐擁大量幻影,勝券在握,實則對我很是高看。在看到我追上來的瞬間,就意識到自己必然無法逃過我的攻擊,先發動了“活死人符印”,然后用對話爭取到了符印生效的時間。因此,她在被我打中以后,也沒有立刻死去,而是以活死人狀態與門口的幻影對換位置,打開門,逃了出去。
一旦離開那個隔絕靈能的房間,我就再也無法追上她了,事后也找不到她的蹤跡,擁有分化之證的她無論想要藏到哪里去都是輕而易舉的。
但,這絕不意味著,她能夠撿回性命。
活死人符印無法治療她的致命傷,最多是延長她十分鐘的生命而已。十分鐘以后,她照樣是立馬暴斃。而我之所以找不到她的尸體,僅僅是因為她把自己藏得很深而已,就好像知道自己大限將至的貓會跑到沒人看到的地方孤零零地死去一樣。她死去的幾率才是占據絕對性上風的。
“然而,只要找不到我的尸體,你就無法徹底放心。”她說出了我的心聲。
我擱置了這個問題,然后問:“既然你不叫無面人,我又該如何稱呼你?”
“姑且稱之為‘無面之影’,如何?”她說,“成不了‘人’,就只好為‘影’。”
“那好,無面之影。”我說,“雖然真正的你聽不到,但我還是與你說一句,就當是與我自己說的——”
看著她,我接了下去,“如果你還活著,那最好別讓我知道,否則你就死定了。”
“就因為我殺了克洛伊.迪卡普里奧,并且在那之前,還把禁忌知識交給了井上仁太,放任他進行大量人體實驗?”她反問。
“是的。”我說,“你可以理解為我有英雄情結,能夠通過殺戮你這種人渣,把自己擺到道德制高點上,以獲取某種精神層面上的快感。”
“你這樣形容自己,我還真是無法指責你了。”她啞然地看著我,接著說,“不過,你也必須做好心理準備。你居然在最后關頭對我做了那種事情,我是絕對不會放過你的。”
忽然,整個場景震動起來了。
她抬頭看了看,對我一笑,“是時候該醒來了,有緣再見吧。”
說完,她轉過身,作勢離開。我也感到自己的五感正在迅速抽離這個場景,似乎這里對我來說,正在逐漸從實在的地方,變成缺乏支撐的幻想,一切的一切都變得單薄起來。
在最后,我對她問了一句。
“就這么不甘平凡?”
無面之影回過頭來,她看了我一眼,然后點頭笑道:“當然。”
*
當我醒來以后,我聽到工作手機的來電鈴聲正在耳畔吵鬧。
我在床上翻過身,將手機拿過來,看了一眼來電顯示,是個陌生號碼。
接通以后,我問:“是誰?”
“是我。”長谷川,或者說,井上直人的聲音,傳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