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軟刀子割肉”的滋味黎遂球其實已經嘗到了。自打幾天前“稅務專管員”上門來申報,家里就沒安靜過,看到管家和賬房一臉為難的拿來的《財產申報表》,黎遂球的眼珠子都快掉下來了。
《申報表》簡直就是閻王簿!要說房屋、田地、店鋪這些也就罷了,連家里年收租子多少石,出租房屋收取多少租金……都要一一列明,最后居然把潤筆的收入也單列一項――只要你想得到的各種收入,這申報表上全給羅列出來了。
如何申報,賬房先生不敢擅專,只好“請大爺示下”。
黎遂球無話可說,說真話,且不說要被髡賊盤剝,自家的老底也就此被摸得一清二楚;說假話;殷鑒未遠。
何況這幾個賬房先生也靠不住,說是“請大爺示下”,實則前幾日相議的時候便露出了怯色,一個勁的說些“人在屋檐下”之類的喪氣話,勸自己要“照實申報”,說是免得“落下口舌”。
黎遂球也并無責備他們的意思,這幾個月髡賊整治稅務,受牽連被治罪的賬房先生不計其數,罰款的,丟飯碗,還在其次,弄得吃官司,流放的也不少。這些人不是他的骨肉至親,也不是恩義厚重的家生子,自然不肯出死力,冒這個風險。
若說是自己來辦,這天書一般的賬本,據聞又改成了澳洲式的記賬法,然而黎遂球也好,他的幾個兄弟也好,即不懂四柱記賬,也不懂借貸記賬,要想造假亦是有心無力。
如此一想,竟是無可奈何。黎遂球只得道:“你照實報就是!”
“這一報可不得了……”黎遂球苦笑道,“我家的賬房去稅局繳稅,拿回來的稅由呈給我瞧――我家十年的田賦都繳不上這個數。”
這一句話引起了共鳴:“我家亦是如此!”
“我家老爺子也說了,要這么繳稅下去,遲早得賣了田地房產才能繳得上了。”
“這澳洲人天天叫百姓們喊元老院萬歲,我看是萬稅才是。”
“聽聞今年征田賦又要弄新花樣,說是要‘厘清田畝’再開征田賦。我家名下投獻田畝的人家這些天都來找我拿出主意――我又拿得出什么主意!”
“澳洲人待縉紳士大夫如此刻薄,莫不成真要與黔首共天下嗎?”有人幽幽道,“小弟見這澳洲人的邸報文書,動輒便云:元老院與人民。這人民不就是百姓么?”
“自古縉紳士大夫為天下根本,這澳洲人自稱大宋,就算是偽稱,也該知道大宋最重士大夫,文相公說過:‘為與士大夫治天下,非與百姓治天下也’。這元老院自稱大宋后裔,總不見得這句話都不知道吧?如今卻是變著法的糟踏士人縉紳,莫非真要與黔首治天下么?”
黎遂球道:“士大夫縉紳有幾人,黔首又有多少?髡賊此策無非是拿‘民心’二字做文章。”
“雖說孟子有云:民為重,社稷次之,君為輕。然自古至今,未聞有與黔首共天下者。治國理政,便是你我飽讀了詩書的人都不敢輕言一個‘懂’,何況大字不識幾個的普通百姓?”
黎遂球暗想:自古得民心者得天下,澳洲人的作為,亦不過如此。平心而論,這“三策”,黎遂球是頗為贊賞的。若能用好,自是國泰民安。然而這“抑豪強之勢”,未免打擊面太寬了些。他自己和師友們,無論如何也算不上“豪強”,不過有個功名在身,財產田地多些罷了,堪稱與人為善的長者人家。如今竟也成了髡賊打擊的對象。心里著實的不快。莫非這髡賊真和許多人說得那樣,與名教為敵,看不得讀書人?
想到這里,不由心中暗暗憂悶。廣州失陷之后,自己何去何從這個問題一直在腦海中縈繞。他的忠孝名節觀很重,并不能象其他人那樣能過關起門來過“壺中日月”,逃避現實。這大明之土卻被海寇竊據的屈辱感始終籠罩著他。
有很多次,他都動了離開廣州,去廣西或者京師為朝廷效力,收復廣東的念頭。
要走倒是并不困難。髡賊對原本失陷在本地的大明官員都是持“去留隨意”的政策。普通的百姓,更是隨意。然而自己有一大家子人要照護――母親已經年邁,就此將家眷拋下,他又實在不忍心……
收回思緒,只聽屋子里還在議論征稅的事情。
“這田賦房產要征稅也就罷了,連蓄養幾個奴仆亦要征稅,還是什么‘累進’,蓄得越多,征得越高,這是哪家的歪理邪說?昨日我和父親說了,真要征稅,不如全部與他們脫了籍,放出去,讓他們找澳洲人去要飯吃!這大宋的天下,做善事都要遭雷劈!”
“我家里奴仆三百多人,真正著用得還不到一半。一旦開征也只好給還身契,請他們走人了。倒是那些家生子,幾輩子的恩情,真要叫他們去自謀生路,想著亦覺得不忍!”
“我家亦是!用得著的能有幾人?不過是看著貧苦人家的孩子養不活的,送來求個生路――也就收下了。”
“如今做善事都不成了。”
“呵呵,你還想著他們的生路――他們的生路髡賊早就想好了:待到一家老小都落魄街頭,便收容起來送去瓊州為澳洲人種地做工。自然有一碗飯與他們吃,還要他們對這元老院感激涕零――真是何其毒也!”
這頓飯吃得頗為無趣,雖說大家一吐胸中的塊壘,然而什么問題也沒有解決。抗稅是不能抗稅的,只能先應付著繳稅。至于這髡賊,一時半會也沒有“敗相”。
走出花園,外面依舊是髡賊的天下,街道上熙熙攘攘,多了許多趾高氣揚的“假髡”。黑衣的警察沿著街面慢悠悠的巡邏,店鋪紛紛掛出了“新到澳洲貨”的牌子;新從臨高引進的人力車響著鈴鐺,急促的從街面上跑過。過去的二人抬的轎子已經很少見了。
墻面上刷滿了巨大的仿宋體的“標語”,紅得刺眼:“稅收是國家大計”“依法納稅人人有責”“新生活新日子”“打倒一切反動派的陰謀詭計!”“環境衛生人人有責”“防火防盜防奸細”……
他放下轎簾,不想看到這些刺眼的標語。澳洲人化了大本錢,用石灰把城里許多沿街房屋的墻壁刷得雪白,到頭來卻在上面涂抹這些字句,真是白白糟踏了……
他心里一路腹誹著,轎子回到了濠弦街的家中。家中倒是一派安靜祥和的氣氛,仿佛外面的改天換日從未發生過,亦不用看那些刺眼的標語和穿著澳洲款衣服的假髡男女。
若是能關起門來消磨歲月,倒亦無不可。黎遂球心道。
正往里走,卻見一個道士由管家陪著,從里面走了出來。見黎遂球過來,忙不迭的起手行禮。
定睛一看,卻是五仙觀的知客道士清警,他平日里對僧道之流并不崇信,不過這清警不比旁人,是廣州的頭號道觀五仙觀的知客。所以也給幾分薄面。當下笑道:“怎么?又來給老太太送散福了?”
打醮結束,各種供品散給參與的道人謂之散福。道觀還要分送一些給有來往的大戶人家,意謂均沾福氣。實則不過借此獲取饋贈,算是另一種形勢的“打抽豐”。
清警笑道:“小觀最近沒有打醮,這福暫時沒得散。貧道此來,是想請老太太去隨喜的。”
黎遂球暗道:這道士果然還是萬變不離其宗。便道:“你們那里如今不是澳洲人的道錄司了么?據聞還來幾個澳洲道士,傳得是澳洲的道教――這澳洲的道教亦要打醮?”
清警是知客,心思玲瓏,哪里聽不出這黎大爺言語中揶揄之意。他陪笑道:“大爺您說笑了。什么澳洲道教大明道教的。拜得都是三清、四帝、羅天諸宰。去年奉著劉大府的命,還打了十八天的超度醮――這回是有施主要打祈福平安醮,主持說了,這是難得的美事,要請廣州的諸位老爺們一起來隨喜……”
“哦,這祈福平安醮是哪位老爺打得?”黎遂球隨口問道。
“這回是張大爺的要打醮……”
“張大爺?哪個張大爺?”
“就是張記食品的掌柜,張毓……張大爺……”
“什么?張毓?”黎遂球啞然一笑。對,這個三年前還是不成器的茶食店的少掌柜,因為不知道怎么攀上了髡賊的粗腿,一下子興旺發達起來,堂而皇之的成了“爺”字輩的人,如今在城里更是炙手可熱,莫說是一個道士,便是澳洲人過去的頭號伙伴高舉,如今看到他也得客氣的叫一聲“張小哥”――這還不是等閑的人能叫得。
“是,正是張大爺。”清警便將把澳洲人辦相親和辦集體婚禮的事情說了一遍。
“……您看,這豈不是一樁美事?所以張大爺便出面,要小觀打三天祈福醮,為新婚夫妻祈福求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