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貞百無聊賴地仰躺在床上,死死盯著帷帳角落里那只長腳的蟢蛛只織到一半的網。順和老店是家還算講究的客棧,每日店家都打發一個小伙計進來拾掇屋子,這只蜘蛛的網已經被扯掉了好幾回,然而這并不妨礙這只蜘蛛固執地在這片它認為的風水寶地上甘當釘子戶。
“是說陽攻釋而欺儒,陰攻儒而尊己,邪說謬毒之固,更勝于是蟲……”喃喃重復著自己在《不忍不言》這篇文章里得意的句子,黃貞忍不住舉起手要去拂掉那已經織了一半的蛛網,“澄澈天下,豈不始于一屋么?”
可惜他剛剛抬起手,就感到一陣眩暈,腹中的隱痛又加重了一些,讓他不得不放下手臂。這么一折騰,整個人都有些脫力,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那只可惡的蜘蛛繼續在他的面前織著網。
本師世尊釋迦文佛在上,白衣弟子黃天香和南俯首,弟子北上擯斥利妖(利瑪竇)之責未盡,如今,卻要客死在這異鄉之地了么?
黃貞的提前出現在杭州,正如張應宸所推測的那樣受到了蝴蝶翅膀的作用。起威棧新近不久前開通了廣東-福建-浙江的陸路客貨運輸業務。盡管起威并沒有在道路建設上有所投入,依然使用舊有的道路,但是在運輸組織上卻勝過了本時空的所有人。原本讓許多人視為畏途的旅途也變得讓人可以接受了。
正是這種改進,使得遠在漳州的黃貞提前動起了前往杭州和教士辯論的念頭。黃貞和當時的許多人一樣,不是確有必要是不會離開家鄉,更不要說翻山越嶺的前往浙江了。
望著那只我行我素的蜘蛛,飽受病痛折磨的黃秀才無聲地祝告著,渾沒注意到門口的腳步聲。
“先生您走好,這藥箱還是小的來背吧。”起威鏢局的趙通在前引著路。這個張先生是個云游的全真道人,眼下正在涌金門外的慶云觀掛單,雖然是個道士,醫術卻十分高明,很有些憐貧濟危的善名,最要緊的是沒有那些坐堂醫那種以術相挾病家的壞習氣。而且這位張先生很得本鏢局的重要客人趙老爺的青睞――趙通知道本號的掌柜看到趙老爺那是畢恭敬,連帶著對這位道士也非常的恭敬了。
“不用了,修身亦是修心。”張應宸和顏悅色的說道,從慶云觀到這里他們已經走了差不多半小時了――他謝絕了趙通給他帶來的轎子,堅持要求徒步。一個新興的宗教,傳道人要做出清心寡欲,艱苦樸素的形象有助于樹立正面形象。
比趙通還高出半個頭的張應宸挎著藥箱,打量著這個起威鏢局派來護送他的年輕人。雖然起威鏢局的待遇在這個時空已經算得上是獨一份了,然而精瘦得像根竹竿的趙通并不是他滿意的類型,而且不知道這個年輕人練的是什么沙家打還是少林打之類功夫,走起路來很明顯的十個腳趾抓地。這種走路習慣免不了造成整個人體的和諧感被破壞,未免不美。
輕輕彈了彈舌頭,張應宸把關于年輕鏢師的觀感拋到腦后,這次來順和老店出診是破例的――他為了自抬身份,避免和走街串巷的“搖鈴醫”等同起來,平日盡管不收分文診藥費,但是一般不上門看診。有財有勢的縉紳大戶來請他,至少得備份半帖才上門。
這次破例,全因為這個黃秀才是他此次計劃的重要部分。
天香居士黃貞,崇禎八年兩浙儒士僧人對基督教大辯難的發起人,按照舊時空的記載,他本該在1635年才來到杭州――然而起威鏢局的發展,讓遠在福建的黃貞提早北上兩浙成為了可能。穿越集團對這個時空潛移默化的影響,已經到了使舊時空的歷史資訊開始產生較大的偏差。
按照大圖書館相關資料的描述,黃貞此人是個標準的晚明逃禪儒士,除了這個時空士人特有的道統傳承者的自覺之外,還是個狂熱的佛教徒――他所寫下的禪門公開書《不忍不言》中,除了對利瑪竇及西學與耶穌會的仇視之外,道教也是一大讓他不順眼的存在。從這點來說,天主教和他倒是有相同的利益所在。張應宸盤算著以后得想個什么法子,慢慢得把這干人除去。
但是眼下他還要利用一番。這根導火索只要盡了導火索的義務就可以了。構思著下一步行動的詳細計劃,張應宸隨著趙通踏入了客棧里。
順和老店的掌柜和伙計早就候著了――客人生病是客棧掌柜最不愿意瞧見的事,旅途之人一病數月,最后盤資耗盡困在客棧的事情在當時并不罕見。對老字號有一定名氣的點店來說是很大的負擔。出于聲名的考慮不便隨意驅逐;不免要貼耗錢財;萬一在客棧死去,又有一番請官驗尸,掩埋的功夫和花費。所以黃貞一生起病來,掌柜的馬上就打發了人給他請醫延藥。眼見病勢始終沒有起色,打聽到慶云觀有個道士醫術高明,就趕緊派人去請了。
“相公這病只是脾胃濕困而起,出門在外,飲食粗糲,加之水土不服,難免有些不適。這病倒不礙事,待貧道寫個方子,照方抓藥,調養兩日就能下床。若要快好,加服藿香正氣散便是。”
張應宸好過脈,又看了看他的氣色,大致心中有數,拈著鵝毛筆,一邊寫處方,一邊向躺在床上的黃貞說著醫囑。
“可是前一回金安堂開的方子是半夏厚樸湯。”這時代的士人多好談醫,儒醫代道醫已成定局。黃貞平日里也讀過些醫書,說得出個七七八八來。盡管在張應宸看來這個黃天香是標準的二把刀,但也免不了要在他這個科班人士面前賣弄一下。
黃貞的目光落在他手中的鵝毛筆上:“道長這筆倒是罕見!”
“此乃泰西人所用之筆,攜帶方便,貧道乃四方云游之人,帶著便利些。”張應宸說著把話又拉了回來:
“半夏厚樸湯能舒肝氣,這方子是不錯的。可在貧道看來,相公肝氣郁結已非一日,病既從七情中來,還應從七情中去,半夏厚樸湯能除其表,不能除其里。”張應宸一邊寫方子,一邊對這個面相十分執拗的福建學究答道,“聽聞寧波天童寺有位圓悟大和尚禪法精妙,待相公將養好了,不妨去訪一訪這位禪門尊宿,機鋒應答之間將一應世情都拋灑開去,則即便不用貧道的藥,這病也就抽去七八分了。”
“天童寺么?”黃貞輕輕搖了搖頭,自己一到杭州便一病不起,天童寺遠在寧波,雖然圓悟禪師也是這一行要拜訪的對象,然而冒昧求上門去請他做這個擯斥“利妖”的領袖,只怕不會輕易遂愿。
“天童寺那位大和尚名望甚大,便是這杭州城里也有許多秀才縉紳相從皈依。”像是全然不覺病人的沉默,張應宸一面寫著方子一面隨口說道,“這杭州城有位善人恰與貧道同宗,因為祖上軍功,襲了百戶。這位張善人當年曾拜在蓮池大師門下,入了廣字輩,如今蓮池大師示寂入滅,他又常常與天童寺的圓悟禪師往來,相公若要拜謁禪師,倒不妨請托這位百戶老爺相助。”
拿起手中的處方箋,輕輕吹了吹,張應宸的目光從黃貞的面上一掃而過:楔子已經釘進了這個福建學究的心里了,好戲正該開場。
張廣湉從凈慈寺回來的時候,猶自帶了一點憤憤然的情緒。這也難怪他,凈慈寺的監院廣諦和尚送他出門的時候,恰遇上家住鳳山門的范秀才帶著幾個家人在燒木頭。
不是尋常的木頭,而是裹金彩繪的神像。幾個粗使漢子拉了整一車,也不分是菩薩、羅漢還是文昌、財神,通通砍成木片,拿幾卷佛道人物立軸當火引,正好辦了一場茶毗大會。只有一尊青瓷觀音,做工精細。廣諦和尚走過實在是看不過去,花一吊錢從范家小廝手里贖了出來,算是逃了此劫。
“這是在做什么?”張廣湉皺眉道。他對宗教造像并無神圣之感――禪宗對拜佛燒香原本就不甚看重,許多禪宗寺廟甚至是不立佛像的。但是身為釋教信徒,看到有人把菩薩佛祖的雕像燒火還是頗為不快的。
“師兄不知道么?”廣諦知道這張百戶也在云棲禪師門下受過菩薩戒,與自家算是同輩師兄弟,雖然比自己還小了十歲,這聲“師兄”也是叫得的。
這位生得極肥健的監院和尚捧著瓷菩薩干笑道:“這范秀才去年和那幾個西洋來得教士談過幾次話,又借了幾部書鈔回去研讀,也如當初的楊淇園老爺一般,入了教。他這一入教可就不得了了:如今范家一門,都崇信那泰西教法,說是泰西教法不立偶像,他家老太太就傳出話來,要將這些欺天哄人的木石偶人統統禁絕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