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一個小時左右,金思敏給林立送來了晚飯。
“隨便給你叫了點吃的,吃點吧。”
金思敏將外賣的塑料袋放在林立的面前。
林立此時心情稍稍好轉,又看到金思敏特意點的是蘇幫菜,于是道:“謝謝,給你添麻煩了。”
金思敏嘆了口氣,說:“確實有點麻煩,婁豪杰那邊說要告你,電視臺那也說要追究你的責任,不過你們燕大校長也來問了,要局里調查清楚,并且保證你在這里的基本權益。”
林立聽說燕大護著自己,心里暖暖的。
“那你們這打算怎么處理我?”
“婁豪杰傷情報告還沒出來,要等結果出來,才能知道。”金思敏邊說邊給林立打開飯盒。
林立也不管那么多了,吃起了飯。
正吃著,外面一陣鬧騰。
金思敏皺了皺眉,走出去看了會。
林立聽力好,聽到外面有人喊:
“嚴懲打人者!”
“林立道歉!”
等金思敏進來,臉色變得很難看。
“詩協那邊的人。”金思敏道。
“要我道歉?”
“對……”
林立冷笑一聲,繼續吃飯。
這時候這兒的所長江新茂回來了,看到外面詩協的那群人,進來問了門口的警員:“外面這是什么情況?”
“好像有人在央視大樓打架,給帶回來了,外面的這群人是被打的那人的朋友。”
江新茂笑道:“在央視大樓鬧事?人在哪?我去瞧瞧……”
門口警員指了指不遠的審訊間,江新茂走了進去。
林立和江新茂相見,兩人都是一呆。
這江新茂不是別人,正是林立前兩天在華莉家見到的那人,汪貴清的小舅!
那天在華莉家,這人語氣很是囂張,林立印象深刻。
金思敏見到來人,站起身子:“所長。”
江新茂見了林立也是一愣,接著笑了起來。
“在央視大樓打人的就是他?”
“是……”
金思敏還沒說完,江新茂就笑了起來,對她說:“到點了,你下班吧。”
金思敏有些猶豫,看了看林立。
“沒聽見嗎?”江新茂聲音嚴厲了起來。
金思敏不知道江新茂和林立的過節,聽江新茂這么說,她才挪動雙腳,走了出去。
等金思敏走了,江新茂起身關了監控設備,直直地看著林立。
“林立,哈哈,上次你不告訴我名字,今天我還是知道了。我上次讓你別犯在我手上,你卻還是犯在我手上了!”
江新茂很是得意,他沒想到這么快就又碰見林立了,當初他只是放了句狠話,沒想到還真實現了。
林了一看他關監控,就知道沒好事,淡淡道:“你想怎樣?”
“我想怎么樣?你這話問的,當然是按照正常手續辦了!”
“我勸你別亂來。”林立道。
“哈哈,怕了?”江新茂笑道,“這次你鬧央視電視大樓,就算你是燕大校長來,也救不了你!”
林立淡淡地說道:“我沒想別人救我,但有些人也別想借口這件事來整我。”
江新茂笑道:“這可是警局,你說話得小心點,誰要整你了?”
“我想你也不敢。”林立說。
江新茂聽了這話,心中惱怒,說:“現在,你對于自己所作所為有悔過嗎?”
“我沒做錯,悔過什么?”
“哼,沒做錯?你打了人還沒錯?”
“殺人有錯嗎?”林立反問。
江新茂一愣,道:“殺人當然有錯!難不成在你腦子里殺人都是正確的?”
“那為什么法律里會有正當防衛這一說法?”
江新茂想了想,說:“別跟我偷換概念,你打人,可不是正當防衛!”
“我在看來,至少我這次打婁豪杰和正當防衛沒什么區別,他就是在殺人!”
江新茂不以為然地笑了,說:“呵,照你這么說,每個人打人都有理由了,外面詩協的人要你道歉,你現在就寫一封道歉信!”
江新茂想盡快平息外面詩社的那群人的怒火,讓他們離開,畢竟圍在警局外確實不好看,而且被上面知道了,問責下來,他可擔不起。
所以,最好的辦法肯定就是要林立寫道歉信,然后自己再聲明會嚴懲林立,這樣的話,他們想必就沒什么好鬧的。
“我要是不愿意寫呢?”林立道。
江新茂打量了下林立,道:“你想清楚再說話!”
“我想的很清楚,我看是你沒看清楚。”
江新茂咬牙道:“你這么和我說話,會后悔的!”
“是嗎?能不能具體點,我怎么就會后悔了?”林立全然不懼的樣子。
江新茂冷眼掃了一下林立,知道不說得具體點,他不會怕,于是說:“你要知道,你央視大樓打人的事情,按照規定,可以關315天,具體關多少天,我說的算!”
林立笑了笑,他本來覺得安安靜靜等處理就好了,不過現在看江新茂這態度,還敢威脅自己,看來是得加點料了。
“你這么說……我還真有點怕了。不過澄清信我是不會寫的,要寫我也就會寫詩。”
江新茂見林立貌似是妥協了,心想果然不出自己所料,想著反正他寫出來都是要自己過目的,于是道:“你寫出來,我看看再說。”
江新茂拿來紙筆,給了林立。
林立想了想,把剛才匹配到的那首《》寫了上去。
我是被媽媽寵壞的孩子
我任性
我希望
每一個時刻
都像彩色蠟筆那樣美麗
我希望
能在心愛的白紙上畫畫
畫出笨拙的自由
畫下一只永遠不會
流淚的眼睛
一片天空
一片屬于天空的羽毛和樹葉
一個淡綠的夜晚和蘋果
我想畫下早晨
畫下露水
所能看見的微笑
畫下所有最年輕的
沒有痛苦的愛情
我想涂去一切不幸
我想在大地上
畫滿窗子
讓所有習慣黑暗的眼睛
都習慣光明
最后,在紙角上
我還想畫下自己
畫下一只樹熊
他坐在維多利亞深色的叢林里
坐在安安靜靜的樹枝上
他沒有家
沒有一顆留在遠處的心
他只有,許許多多
漿果一樣的夢
和很大很大的眼睛
我在希望
寫到這里,一頁紙已經寫完了,林立把最后的內容寫到了反面。
寫完后,林立把紙遞給了江新茂,江新茂看了一番,他不知道背面還有,只看到正面。
看完后江新茂覺得這首詩挺不錯,雖然林立沒有直接認錯,但第一句就是說他自己是被媽媽慣壞的孩子,顯然是知道錯了。
然后詩的后面還有一些美好的愿望,積極向上,拿出去解釋說林立反思自己,倒也合適。
江新茂滿意地點了點頭,說:“你早認識到自己的錯誤,不就好了嗎?現在有點遲了,不過好好表現,我也不會為難你,知道嗎?”
林立笑了笑,沒有說話。
江新茂心想林立少年心氣,怕是內心里早就認慫了,嘴上還不好意思說,不然他也不會寫一首這樣的詩了。
沒再理會林立,江新茂拿著林立剛寫的詩,走了出去。
詩協的人們見到江新茂走了出來,紛紛圍了上來。
而此時,不僅是詩協的人在,還有幾名記者也趕到了現場報道了起來,這時候也圍了過來。
“嚴懲林立!”
“嚴懲打人者!”
“小小年紀如此猖狂,必須嚴懲!”
江新茂擺了擺手,讓眾人安靜下來,然后拿起手中的紙,說:“大家的心情我能理解,在我剛才的耐心勸說下,林立他已經認識到了自己的錯誤,寫了一首反思詩,詩里他說了自己是個被寵壞的孩子,希望世間美好,大家可以看一下這首詩,看完大家就散了,這林立我們會嚴肅處理的。”
說完,江新茂把林立的詩給了離他最近的一個詩協的人,這人正是詩協的劍不語。
劍不語也覺得林立小小年紀被抓了進來,肯定嚇得不輕,這首詩肯定沒了之前的氣焰,估計還會涕淚俱下。
想到這,劍不語就開心,他把紙舉得高高,念道:
也許我是被媽媽寵壞的孩子
我任性
我希望
每一個時刻
都像彩色蠟筆那樣美麗
他只有,許許多多漿果一樣的夢
和很大很大的眼睛
我在希望
念完這一頁詩,詩協的人互相看了看。
他們這群人基本的鑒賞能力還是有的,他們內心深處對林立詩的水平也是持肯定態度的,聽完劍不語念完這首《》,他們都有些摸不著頭腦。
“好像是反省的詩。”
“聽起來好像是,但總覺得不像是林立的風格,我說,這是林立寫的嗎?”
“我見過林立寫的那篇滿分作文,看過林立的字跡,看字跡,應該是林立寫的。”
“林立是真的認錯?為什么我覺得這首詩不像是認錯詩啊。”
“是啊,這首詩感覺有點怪,不像是認錯……”
“這首詩雖然一直在說自己任性,但沒看出他覺得這任性是錯誤的!”
詩協的人們大多都對林立的性格有所了解,看到林立寫了這樣一首詩,都有些費解。
江新茂不懂詩,說:“我看你們文人就愛多想,這詩很明白嘛,他覺得自己任性,打了人,錯了,希望人世間都是美好的,不就是這個意思嗎?”
劍不語看了看詩,說:“不對,你們看啊,畫出笨拙的自由/畫下一只永遠不會/流淚的眼睛,后面很多美好的意象,全都是詩中‘我’用蠟筆畫出來的,而且還不是真畫出來,是希望畫出來,這就說明他覺得這個世界沒那么好,他覺得這個世界和他自己想象的美好差得太遠,才會這么去希望!”
劍不語這么一解析,馬上詩協的人就明白了。
這首詩根本就不是認錯的詩啊!
擺明就是說,他任性,只是因為他任性地和這個世界對抗,他任性地希望畫出那么多美好來。
他想象畫中的世界有多美好,就說明他對這個世界就有多丑陋!
這世界多么丑陋,他的任性就多么珍貴!
這尼瑪哪是認錯詩啊,擺明就是覺得自己很冤嘛!
“快看,背面還有!”
記者拍照的時候發現這張紙背面還有好幾行詩,出聲提醒道。
劍不語翻過紙張看了起來,只見后面寫著:
但不知為什么
我沒有領到蠟筆
沒有得到一個彩色的時刻
我只有我
我的手指和創痛
只有撕碎那一張張
心愛的白紙
讓它們去尋找蝴蝶
讓它們從今天消失
我是一個孩子
一個被幻想媽媽寵壞的孩子
我任性
看完最后這些,劍不語氣道:“果然,林立這首詩根本不是認錯詩,他在諷刺我們!”
“我是說怎么看這首詩有些怪呢,把最后的放進去一起看才對,這首詩顯然是在說這個世界不夠好!”
“詩里所有的美好都是畫出來的,說自己任性,也是宣泄對世界的不滿!”
“看,他說撕碎紙張,化成蝴蝶,顯然是在說他要用暴力來獲得解脫!”
“是啊,他還說他沒有領到蠟筆,畫不出那些美好來,就句是在說他面對的世界太骯臟了!”
“我覺得就是在說我們,不是說這個世界。”
“別覺得了,就是!”
“太猖狂了啊,這個林立,必須嚴懲!”
江新茂也有些迷糊了,寫詩的人都這么喜歡被罵嗎,好好的一首詩,怎么被他們一解讀,就成了是罵他們的了?
“你們是不是想的太復雜了?”江新茂問。
劍不語搖頭道:“不,我們了解林立,也了解他的詩,這小子,肯定是不服氣!”
“打了人還這么強硬,必須嚴懲!”
“必須嚴懲!”
詩協聚在一起的人本來也就是喊喊口號,還算守紀律,結果林立這首詩一出來,詩協的人一看,好嘛,這林立在局子里還不忘記寫首詩嘲諷下詩協的人,他們哪能受得了。
“嚴懲林立”的聲音一下子此起彼伏,鬧得更厲害了。
江新茂好不尷尬,回到了警局里。
“小張!”江新茂喊道。
剛才開車帶林立回來的司機警員走了過來。
“所長,你叫我?”
“我記得你是碩士生?”江新茂問。
“啊,對,畢業五年了。”
江新茂把林立寫的那首詩遞給了他,說:“你看看這首詩。”
小張不解地接過詩看了起來。
江新茂見他仔細看了一遍之后,問:“你覺得這首詩想表達什么?”
小張回味了一會,說:“所長,這詩好啊,很有靈性。”
江新茂忍著怒氣,說:“沒問你好不好,就問你這首詩想表達什么,你給我分析一下。”
小張一愣,沒想到被所長要求賞析詩歌來,忽然有種回到校園的感覺。
小張又看了一遍,才說:
“所長,這首詩一開始就是以一個孩子的視角展開,先說自己的任性,他的念頭很多,希望畫出無數美好的東西來,可最后一段,他筆鋒一轉,寫他并沒有領到畫筆,也就是說前面的那一切美好就全都是幻影,本來前面很積極,可最后這一段,全盤否定掉了,那些積極的美好,其實都是假的,詩里的內核還是對這個世界的抗議和失望。”
江新茂問:“也就是說,他并沒有真的覺得自己任性,沒有認錯?”
小張聽完江新茂問話,看了看詩,說:“我覺得詩里的任性,其實是一顆赤子心,希望世界美好,但他沒領到畫筆,他的希望或許是被某些人給破壞了,所以詩中的孩子沒有錯,錯的是讓世界不如他希望中那么美好的那些人,是不給他畫筆的那些人……”
小張正說得興起,江新茂奪過紙張就往扣留林立的房間里氣沖沖地走去。
“所長,我還沒說完呢,這詩很好啊……”
ps:《》,此詩不大出名,因為初高中課本沒有,但這首詩被選入多所高校出版的大學語文教科書中,是顧城最好的詩作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