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正的心情十分復雜,相對于寧楚的雷厲風行的改革措施,目前大清的新政卻遭遇了重重困境,他原本早就想推行的士紳一體納糧制度,在寧楚活學活用之后,可在大清卻根本推不動,就連之前的攤丁入畝與火耗歸公,都受到了許多人的抵制。
在大清朝的官員們看來,攤丁入畝純粹就是一件吃力不討好的事情,畢竟將丁銀化進田稅當中,那就意味著錢只能找田主收,而大清朝的田地都在誰的手里?這錢還能收得上來嗎?
除此之外,火耗歸公得罪了絕大部分辦事的吏員,他們沒了火耗錢的進項,就只能想其他辦法去克扣百姓的口糧,無形中對雍正也更加憎惡,而沒了底下供奉的火耗錢,大清朝的這些官員們,心里也是頗為不爽。
在這種誰都不爽誰都不愿意改革的時候,雍正皇帝沒有寧渝的威信,也沒有那么強硬有力的兵權,終究無法改變目前的真正困境,與寧楚的大刀闊斧相比而言,卻是差得太遠了。
可以說,在經過這次改革后,即便寧楚沒能這一次北伐未能成功,大清的根基依然無法跟寧楚相提并論,甚至可以說,清廷與覆滅始終都只有一場敗仗的距離,這才是雍正真正傷心欲絕的地方。
軍機處的幾個大臣,徐元夢、張廷玉、托賴、允祿以及蔣廷錫等人一大早來到了養心殿,等候著雍正的召見,人人心里都有幾分猜測,可是一個個眼觀鼻,鼻觀心,根本沒有表露出分毫來。
寧楚在南方掀起的波瀾,自然瞞不過這些人,而雍正皇帝這一次能夠召集諸臣前來,恐怕便跟這件事有很大的關系。
過了片刻之后,從殿內快步走出來一名太監,他正是雍正身邊的貼身太監蘇培盛,原本在潛邸的時候就已經跟隨了雍正,后來在內務府李延禧案結束后,蘇培盛也得到了雍正的重視,提拔成為了總管太監。
“幾位大人請吧,皇上正等著呢。”
“多謝公公。”
眾人拱了拱手,便一同向著殿內走去,其中徐元夢資格最老,威望也高,原本應該站在最前面,但是無奈有個親王允祿,因此便由允祿帶頭,依次是徐元夢、張廷玉、托賴以及蔣廷錫等人,進殿拜見雍正。
“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起吧。”
雍正一夜未眠,眼鏡有些紅紅的,仿佛變成了兔子眼睛一般,他隨口吩咐道:“蘇培盛,將折子給幾位大人看看。”
“嗻。”
蘇培盛跟在雍正的身邊時間也不短,自然明白自家主子爺的意思,當下便將桌子上一封半打開的折子拿了起來,走到殿中遞給了莊親王允祿。
允祿在之前因為辦好了處置老八的差事,受到了雍正的獎賞,賜下了許多錢財,因此十分志得意滿,他接過了折子,卻是看了半晌,這才遞給了徐元夢,而此時允祿的表情,卻是變得相當難看。
徐元夢年紀大了,因此從懷里掏出了一個放大鏡,細細看著上面的蠅頭小字,不過他看的速度倒是頗快,很快便遞給了張廷玉,臉上沒有絲毫的表情。
等到張廷玉、托賴以及蔣廷錫分別看完后,眾人卻是陷入了一陣沉默,并沒有急著去表達自己的想法。
雍正冷冷望著眾人,輕聲道:“莊親王,說說你的看法。”
“啟稟皇上,以奴才之見,寧楚無異于自絕于天下,我大清平滅此逆的良機已至,只要傳令天下平亂靖逆,相信南方各省會有無數義士起兵,襄助我大清誅殺反賊。”
允祿不開口則以,一開口卻是讓眾人嚇了一跳,像說話口氣這么大的人,還真是不算多見了。
雍正冷笑一聲,顯然對于允祿的大話有些不屑一顧,“若是平逆真有這么簡單,那莊親王可愿負責居中聯絡?”
“這個.....”
允祿明顯比不上前面的那些皇子,支支吾吾卻是再也說不出話來,卻是讓眾人更加看輕了幾分,而雍正亦是失望不已,倘若允祥還在,還能幫助他甚多,可是眼下的這個草包,卻是頂不了任何用處。
徐元夢連忙出來打圓場,低聲道:“回皇上,莊親王終究是年輕,有些事情沒看透也著實正常,只是奴才以為,南方士紳或許已經嚇破了膽子,可是北方士紳......人心可用啊!”
雍正卻是點了點頭,老臣終究是老臣,見識能力俱是一流,只是他心里另有一處別的擔心,慢吞吞道:“人心可用,可關鍵是看能不能為朝廷所用,若是連士紳一體納糧當差都推行不動,又如何算是可用?”
一句話卻是讓眾人腦門上的汗都流出來了,大伙算是看明白了,雍正這是拿寧楚的事來將軍呢,既然你們說士紳會支持朝廷,那朝廷的政策也應該支持吧,若只是空口白牙,那就別怪他雍正不客氣,又不是只有寧楚的刀子能殺人!
徐元夢頓時便有些后悔說這番話了,只是有些東西他不得不表態,“皇上的意思,老臣心里自然是明白的,天下人心里那也是明白的,若是能夠誅除寧楚,相信無論是南北的百姓,都會踴躍支持朝廷。”
雍正對這種空話自然是不滿意的,他直接抬眼望著張廷玉,輕聲道:“衡臣,你以為徐大人這番話如何?”
張廷玉臉上沒有絲毫的猶豫,斬釘截鐵道:“徐大人所說固然有理,可是以奴才之見,若是這人到了性命憂關的時候,溫湯良藥怕是已經無濟于事,只有施加虎狼之藥,才能挽救一二。”
聽到張廷玉這話,雍正自然是滿意了,可是徐元夢卻是眉頭一皺,厲聲喝道:“衡臣,你說的虎狼之藥,便是楚逆所行之方嗎?”
“雖不中,亦不遠矣。”張廷玉臉上十分凝重,他這是極少數公然與徐元夢針鋒相對,卻是讓眾人為之驚訝。
徐元夢深深吸了一口氣,不再望向張廷玉,而是轉頭對著雍正說道:“皇上,張廷玉此番建議實在是禍國殃民之舉,絕不可同意,我大清如今最大的優勢,便是天下的人心,豈能做此敲骨取髓之事?”
雍正聽完此話后,臉上卻是勾勒出一絲奇妙的笑容,眼下的一幕若是放在過去,怕是誰都不會相信——按道理來說作為士紳代表的張廷玉,不僅沒有偏向于士紳說話,反倒一再建議皇上對其下狠手,而作為滿蒙親貴的徐元夢,卻在這里勸諫皇帝要施加仁政。
若是兩個人的身份調換過來,倒也不算違和,可是眼下發生的這一幕,卻幾乎是人間荒誕的最佳演繹,雙方都似乎在違逆著本心,說著自己不愿意說的話。
雍正微微一笑,首先望向了張廷玉,“說說你的理由,朕為什么要干殺雞取卵之事?”
“時間,大清已經沒有多少時間了......”
張廷玉閉上了眼睛,他的臉上帶著幾分痛苦和絕望,似乎作為一個清醒的人正在眼睜睜看著船只即將沉沒下去,卻又無能為力。
“大膽!張廷玉,你知道你在說什么嗎?”
允祿臉色漲紅,此人實在是膽大包天,竟然在皇帝面前說出這等大逆不道之話,簡直是不想活了。
雍正揮手制止了允祿,實際上他的判斷跟張廷玉是一樣的,略顯低沉的聲音響了起來,“楚逆北征之戰,晚不過七月,大清確實沒有多少時間了.......”
張廷玉此時反倒極為平靜,“一旦開戰,以目前大清在黃河以北的布置,根本攔不住復漢軍的大軍,甚至連天津一線,都有可能成為復漢軍水師進攻的目標,就好像新會之戰與薩摩藩之戰——大清的水師已經徹底全軍覆沒,根本攔不住。”
“到了這個時候,咱們能夠指望的無非就是在京城打一場決戰,若是能贏,我大清多幾年的喘氣功夫,若是贏不了........”
說道這里,張廷玉搖了搖頭,臉色更顯灰暗了幾分,“皇上,若是眼下不殺雞取卵,咱們還有時間將北方士紳的心,納入到我大清的懷抱當中來嗎?”
雍正深深地望了張廷玉一眼,這是他想了一夜的結果,可是張廷玉卻幾乎片刻之間,就已經想了個通透,此人著實是大才,只可惜生錯了時代。
“衡臣說的沒錯,咱們不能再抱著幻想了,得做好最壞的準備,楚逆之所以能夠在北伐的節骨眼上橫生枝節,純粹就是看不起我大清,認為大清沒有統合士紳的能力,實際上大清也確實沒有這樣的能力。”
此話一出,便讓眾臣大吃一驚,因為這還是他們頭次看到雍正這么消極的一面,他不再像往常那么用堅硬的殼子包裹著自己,而是直接告訴他們一點,再這樣下去大家都得玩完了.......
“所以,大清要不惜一切代價,保住八旗精華,將來即便是退到了盛京,乃至于更遙遠的地方,八旗還能有條活路.......”
雍正眼里目光閃爍,很明顯他已經下定了決心,既然寧楚都已經在前面蹚出這么一條道路了,大清還有什么好怕的?
薩瓦務拉伯爵于五月下旬抵達了北京,與此同時還有他那支五百人的使團和一千五百的衛隊,人人趾高氣昂地從恰克圖沿著庫倫、張家口一線進入北京,仿佛這一次并不是出使,而是來征服這個國家。
而作為大清這邊的代表,多羅郡王策棱、散秩大臣伯四格以及兵部侍郎圖理琛等三人自然是負責陪同,只是才剛剛陪同了兩天,三人便對這個自大而狂妄的俄羅斯使臣產生了深深的延誤——因此到了第三天,便只剩下兵部侍郎圖里琛負責陪同了。
圖里琛似乎對于這樁差事并沒有太過于方案,但是他對于薩瓦務拉伯爵此行的使命卻是深為警惕,一直都在找機會套薩瓦務拉伯爵的口風。
“薩瓦伯爵,聽說貴使這一次從莫斯科抵達恰克圖,中間曾經去過了伊爾庫茨克?”
薩瓦務拉伯爵的手里依然捧著瓷杯,臉上卻是一副無所謂的表情,輕聲道:“伊爾庫茨克乃西伯利亞的中心城市,亦是我國立足西伯利亞的重要節點,本使身負女皇陛下賦予的重任,自然有義務前往視察民眾。”
圖里琛臉上卻是掛著一絲冷笑,“特使可知,那伊爾庫茨克只是你們俄人的稱呼,在我大清,那里被稱為北海,曾經是蘇武牧羊的地方。”這話的意思自然是暗指俄人侵占中國土地,甚至連恰克圖都是俄人搶來的土地。
薩瓦烏拉伯爵作為此行的中國特使,自然也是一個地地道道的中國通,他十分清楚地了解圖里琛所提出的的蘇武牧羊的故事,卻是絲毫不以為意,大笑道:“俄羅斯帝國占據伊爾庫茨克,也就是你們說的北海,已經足足有了六十多年的歷史,怎么之前沒聽你們講起過蘇武牧羊?”
盡管薩瓦烏拉用俄語稱呼蘇武牧羊時甚為怪異,可是依然難以掩蓋對方語氣中的輕蔑之意,而圖里琛自然也明白對方的意思,既然六十多年前都無法從俄人手里收回北海,如今再提這個只不過是自取其辱。
圖里琛深知俄人稟性,當即反唇相譏道:“當初占據北海的那些俄人也好,還是哥薩克人也好,只不過都是流放的犯人和惡棍罷了,難不成他們也能代表俄羅斯帝國?”
“為什么不是呢?我的朋友!”
薩瓦務拉伯爵并沒有所謂東方文化里的那種羞恥感,他的臉上帶著幾分驕傲的神色,高聲道:“無論那些人當年都犯下了什么樣的罪行,可是當他們為俄羅斯帝國向遠東的擴張,進行奉獻過,那么他們就是偉大的俄羅斯人!”
聽到薩瓦務拉伯爵這般不講理的話語后,圖里琛卻是陷入了目瞪口呆,他或許從一開始就弄錯了,無論對方是一個什么樣子的國家,可是都難以掩蓋其本質上的流氓。
你說我們是流氓惡棍,沒錯,我們就是流氓與惡棍,畢竟只有誰的拳頭更大,誰才能在遠東真正占據話語權,這是一個顛撲不破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