革新三十年入秋,皇太子寧承澤攜帶勞工福利改革工作組宣布返回南京,而這一次回京,卻是帶著無數人的期盼。
從革新二十五年開始,皇太子寧承澤便前往了上海、蘇州、杭州、武昌、成都等多地實地調研,并且還親自前往四十三個不同種類的工廠進行摸底,目的便是能夠拿出一份能夠真正在基層實施且能貫徹下去的勞動法案。
在經過了五年時間的打磨,寧承澤終于宣布工人福利改革計劃初步出臺,屆時他會以一個普通勞工的身份向國咨院進行提案,而只要新的法案一旦通過,那么原本革新十六年頒布的《大楚勞動總綱》就會徹底廢除。
一石激起千層浪,當此消息一出,南京證券交易所的所有股票瞬間暴跌,所有在過去幾十年里意氣風發的大商人小商人們,他們用一種驚恐的眼神望著國咨院的方向,相對于三十年前,工商界的力量看似強壯了許多,可是在真正的強權面前,卻依然什么都不是。
事實上,圍繞這一法案展開博弈的依然不是工商界,而是由新一派通過工商界起勢的大臣們,他們相對于過去的新黨又顯得更加激進了許多,也更希望能夠通過保障工商界權利的方式,來傳達出他們的聲音。
當然,針對這一派的反對聲音也比當年多了許多,原因也很簡單,在輝煌的大工業革命機器背后,自然也帶著許多平凡人的尸骨與血淚,他們每日里在工廠里辛苦工作,創造財富,可是卻沒有得到相應的報酬,反倒工作的環境越發惡劣,以致于在革新二十年、革新二十二年的時候,就已經爆發過相應的游行。
反對派們自然是在當年的舊黨基礎上發展而來的,只是相對于當年的舊黨,如今的反對派們并不會從根本上反對工商,他們也贊同工商能夠為國家帶來推動和進步,但是需要針對工商業進行一定的限制,否則它們會肆意吞吃普通人的血肉。
而皇太子寧承澤如今的作為,便是為反對派們提供了一桿大旗,他們眼下還不敢公然做一些什么,可是對于寧承澤的期待卻一日比一日深。
九月陰雨綿綿,紀昀依然只是穿著一身青色上長衫,他手中舉起了一柄雨傘,目光淡然地望著遠方,嘴唇緊緊地抿了起來。
暗沉的天空上已經積累了許多雨云,似乎眼前下著的綿綿細雨只是開場,還有一場更大的風暴正在蓄勢待發,城門口的百姓們似乎感受到了老天爺的那股子惡意,他們紛紛在細雨中奔跑著,希望能夠在雷雨到來前能夠在屋檐下躲避。
“轟隆隆——”
“嘩啦啦——”
很快,老天爺似乎不愿意繼續等待下去,暗沉的天空中閃過幾道亮光,沉悶的雷聲從天際響起,雨水也很快傾盆而下,形成了一道雨幕,隔絕了整個天地。
紀昀輕輕嘆了一口氣,他的那柄紙傘不可能在這么大的雨中幸存,因此他只是輕輕瞥了一眼遠方,便準備轉身離開此地。
突然,一陣沉悶的馬蹄聲響起,與雷雨聲幾乎匯聚在了一起,讓人難以分辨清楚,可是傳到了紀昀耳中時,卻顯得無比的悅耳,這是他已經期盼已久的聲音。
數十名騎士一馬當先沖在雨幕之中,其中為首一人卻是穿著一身紅色的文官袍子,由于全身被雨水浸透,卻使得整件紅色袍子顯得十分暗沉。
紀昀努力地想從雨幕遮擋下辨別來人,只是由于雨勢過大卻難以實現,他心急之下卻是一頭沖進了雨幕之中,連紙傘都沒顧得上打開。
“紀昀,太子殿下有教。”
馬蹄聲停,那文官狠狠一勒韁繩,雨水順著臉龐流了下來,不過他卻根本顧不上擦,只是目光炯炯地望著站在雨水中的紀昀。
“臣紀昀在,恭聽教令。”
紀昀十分恭敬地拱手而禮,他已經認出了那馬上的文官身份,正是當今太子宮中智囊蔣溥,也是一個來頭不小的人物。
蔣溥卻是根本沒有從馬上下來的意思,就在雨中高聲道:“太子殿下命你找出歷年所有的勞動仲裁以及相關案件卷宗,然后將這些卷宗都送到上海去,面呈太子殿下。”
“什么?難道太子殿下不回南京了?”
紀昀不由得有些詫異,這天底下眾望所歸之際,太子卻臨時改變注意,雖說兩地距離并不遙遠,可是一旦被人知道以后,這里面的意思卻不免讓人有些浮想聯翩。
蔣溥微微一笑,道:“太子殿下打算在上海做一件大事,等這件事做完之后,才是真正回京的時候!”
南京御花園中,寧渝穿著一身便裝,正笑呵呵地往魚池里拋灑著食物,而前首輔宋恩銘和現首輔劉統勛二人則是畢恭畢敬地跟在其后,手中還各自端著一個魚食盆。
御花園魚池并不算大,里面的金鱗也只是養了三百余尾,因此不一會寧渝就已經撒完了魚食,那些金鱗便游了上來,貪婪地大口大口吃著魚食,甚至有些魚兒都聚集在一團開始爭搶起來。
“人為財死,魚為食亡。千百年來的那些漁翁們,一直都用最簡單的一個辦法就將這些魚兒捉了上來,不用下水,不用放水,只需要擲餌,那些魚兒就會爭相地跳進了籠子里。”
寧渝的語氣淡淡的,可是這一番話很顯然意有所指,而那兩位首輔也俱是人精一般的人物,自然能聽出這里面的玄機來,只不過都沒有開口,宋恩銘是不愿意說,而劉統勛卻是不敢說。
“怎么,難不成還真是官當得越久,膽子變得越小?”
寧渝微微皺眉,他眼下心境實際上并不如表面那么淡然,前番財政會議上他為了強行推動義務教育進步,不得不再一次將權力抓緊在手上,然而卻又在無形中違背了他想要逐漸放權的初衷,因此令寧渝頗為心煩。
根據目前的情況來看,只怕大楚皇帝的權力只會是越來越大,卻是很難真正形成一道制衡,如果未來出了昏君也就罷了,還能給臣子們一些機會,可是只要再出一兩個英明神武的皇帝,到時候憲政之制便絕無可能。
想到了這里,寧渝卻又想起了在上海打虎的寧承澤,心中更是有些郁郁之氣,這小子也實在太能蹦跶了......
宋恩銘人老成精,十幾年首輔做下來自然是修得一身爐火純青的養氣功夫,他對于皇帝也算是頗為了解,因此也知道皇帝此時的惱怒從何而來,相對而言劉統勛則是新官上任,心中存了幾分計較,卻是舉止有些失措。
“臣不敢,只是臣以為,有些魚兒是不得不吃,不得不爭,畢竟這江湖是一個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米的過程,它們不爭,將來也只能落入其他人之口。”
劉統勛小心謹慎地回答道,只是話語里也有幾分未盡之意。
寧渝冷哼了一聲,道:“你說的對,我們既然走上了這么一條路,那就是在逼迫魚兒們主動去爭,否則殘酷的市場會讓他們再無翻身之地。可是你們也要明白,魚兒們可以爭,但是必須要在漁夫劃定的范圍里爭,決不能無底線,更不能以蝦米甚至是浮萍為代價!”
聽到皇帝這般表態,劉統勛不由得嘆了一口氣,他準備繼續說些什么,可是一旁的宋恩銘卻率先站了出來,笑道:“陛下說得是,太子殿下如今在上海,正是要給所有的魚兒一個底線,一個建立在共同利益至上的規則,當然,年輕人的確有這個活力和干勁,反倒是我們這些老朽之輩,的確沒有那個膽魄。”
這一番話卻是說得劉統勛苦笑連連,他何止沒有這個膽魄?畢竟有些事情以他的身份根本沒辦法去做,皇室、勛貴、新黨,凡此種種已經形成了一個結,而關鍵這個結還在皇帝的手里,一般人誰敢動?
說起來,太子有膽子在這個關鍵時候去上海整頓打虎,恐怕也是懸著一顆心呢!
畢竟在如今的大楚天下,無論是什么勢力或者家族,他們之所以還處于相對謹慎態度,恐怕也是跟皇帝有很大的關系,而對于工商業來說,他們相對于三十年前,地位的確提高了許多,可是在皇帝面前,卻依然是一張一捅就破的紙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