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東郡的治所安邑已經下起了漫天的大雪,
皚皚白雪中,不少貧家子流離失所,饑寒交迫,盡力藏在枯柴和稻草組成的雜物堆中瑟瑟發抖,
而在華貴的太守府中,幾個身穿狐裘的錦袍貴人卻興致盎然,各個悠然抬頭,欣賞著鉛灰色的天空里不斷落下的白精靈。
好一片銀裝素裹的安樂世界。
高大肥碩的董卓一身黑紅相間的錦袍,腰間老老實實裹著狐裘,滿臉針扎般的胡子沾滿了美酒和肉汁,
他面前正放著一個泥爐,火焰的炙烤下,爐中的青綠色的美酒發出一陣陣醉人的香氣,光是聞著就讓人飄飄欲仙。
“楊兄,多飲一些。”
董卓豪放地笑了笑,用油膩膩的手掌抓起一塊鹿肉放進一個枯瘦老者的盤中,喜氣洋洋的道:
“眼看元日將近,來年還要請楊兄與諸公多多扶持才是。”
董卓手下眾將齊聲應道:“唯太守之命是從。”
也不是所有人都能撈到跟董卓一起痛飲吃肉的機會,院中的董卓麾下吏卒都迎著北風,恭恭敬敬站在大雪里,任由鵝毛般的大雪把自己變得如雪人一般。
這些人中,甚至包括董卓的女婿牛輔。
他悶悶地看了楊動一眼,終究是一句話都不敢說。
這個老頭子這些日子展現出的絕世武功已經深深折服了這個好斗不休的猛士,再不敢和他爭吵。
更可怕的是,這個老頭子能看懂天書!
一個一臉邪氣,冰冷陰沉的文士靜悄悄地坐在董卓的身邊,跟董卓肉山般的身體相比,這位文士瘦小的宛如一根靜靜插在那里的竹竿,
他也端起酒杯,嬉笑著朝楊動敬酒,道:
“楊兄請了。”
楊動心里不知道盤算些什么,他低頭用刀飛快的切開幾塊鹿肉,嚼在嘴里,又咕嘟咕嘟喝下幾口已經變涼的美酒,這才慢條斯理地擦了擦嘴,道:
“仲穎、文和二位如此客氣,老朽實在惶恐。”
那位文士正是不久之前投靠董卓的謀士賈詡,此人乃涼州人士,早年便舉孝廉入仕,在雒陽擔任郎官,
光和二年,也就是一年前,這位郎官突然自稱水土不服,主動辭官不做回家。
雒陽最不缺的就是當官的人,賈詡前腳剛走,后腳就有人頂上了他的位置,沒有人關心這個小官去了哪里,
更不會有人想到,他居然偷偷來到了河東,做了太守董卓的門下賓客。
雖然依舊是白身,但在董卓手下,也只有他賈詡一人可以和董卓密談論道,通宵達旦暢飲不停。
董卓笑呵呵地看了一眼賈詡,又看了一眼埋頭吃肉的楊動,熱情地道:
“某得二位襄助,又得天書,真乃天助我也,
他日若能安漢興劉,討平四方叛逆,皆兩位貴人之功也。”
盡管周圍都是董卓的親信,董卓依舊言語懇切虔誠,全無半分高高在上的架子,還頗為感懷地道:
“某昔年從然明將軍征,不避箭矢刀槍,以身搏虎狼,亦難入天子之青眼,
只給那袁家做了幾年掾吏,方有今日之位。”
董卓為了搶奪天書,已經事實上跟袁家翻臉,
雖然袁隗很快寫信表示是袁術無禮在先,讓董卓不要介懷,董卓也表示自己絕無對袁家不恭的意思,更沒聽說過天書這種無稽之談,
但很快,雙方就開始了第一波交鋒。
朝中的不少清流參董卓目無法紀,擁兵自重頗有反心,
更也有人明言,說董卓拿到傳說中的天書,勢必有不臣之念,需天兵絞殺。
董卓也不是泥捏的,幾天后,他便突襲了幾個準備出邊的商旅,從他們浩浩蕩蕩的馬車中搜索到了大量的鐵器和鹽巴,
河東的幾個大戶也一反常態主動跳出來跟袁家為難,攻訐前次袁術來河東恣肆枉為,手下頗有殺燒搶掠之事。
雙方的明爭暗斗依然在繼續,而董卓似乎對此渾然不以為意,
他依然談笑自如,還經常外出打獵,將獵來的鹿賞給手下的兒郎。
楊動一邊吃,一邊主動舉起酒杯給董卓敬酒,他一邊細細品著肉食,一邊皺眉道:
“仲穎,那天書你看懂幾成了?”
董卓隨意擺擺手,讓手下人各自去飲酒吃肉,自己慢慢朝楊動靠攏幾分,道:
“已經看得七七八八,只是那火器實在摸不到頭緒,倒是讓楊兄見笑了。”
楊動沉默了片刻,道:
“那火器乃是天人摧城拔寨的第一利器,我等肉體凡胎,自然難以掌握,
不過,想來七八分,已經足夠天下無敵。”
董卓重重地點點頭,壓抑不住心頭的興奮,又轉頭向賈詡道:
“文和,西涼之事,可準備妥帖?”
賈詡微微一笑,道:
“董公放心,再堅持些時日,只要明年暮春,最遲入秋,便可助董公脫離牢籠。”
董卓強壓住心頭的興奮,緩緩點頭,
他從寬大的袖中取出那本被自己貼肉珍藏的天書,緩緩放在地上,一只大手輕輕放在上面,
片刻后,他發出了一聲長長的嘆息。
“也不知千載之后的歷史,會如何評定我等。”
“無論如何,跟天人原本知曉的歷史,肯定會千差萬別了。”
這本書正是古代兵器史,米黃色的封面上如濃墨般寫就“古代兵器史”幾個大字,里面洋洋灑灑從上古商周到清末武器一一道來,圖畫結合文字,看的董卓目瞪口呆。
原來大漢并非天人相授,他會被一個叫三國的時代取代,那個三國的時代似乎很短,之后又會被晉取代,再然后……
又是漫長的歲月。
董卓在上面看到了許多自己聞所未聞見所未見的神兵利器,
有青龍偃月刀,有陌刀,有長得像掃帚一樣的狼筅,還有被稱為火器的恐怖武器。
“古代兵器史……
也就是說,這些東西,都是天人所謂古時之物,甚至包括我等難以企及之火器……”
董卓撫摸著書頁,感慨良多。
他這一陣子,找了幾個心腹工匠開始仿制書上的神兵,
可別的能做,這火器卻只能做個圖形,工匠想破頭也想不明白,這種東西為何能殺敵,而且還能殺萬人。
“真的可以。”
感慨之中,董卓已經漸漸帶了幾分醉意。
他撫摸著書上火器的圖形,眼神逐漸變得迷離。
“當年劉弘手上的法寶,想來就是天人的火器,
嘿,只是遠比這書上厲害就是了。”
“這火器雖然戰無不勝,萬夫莫敵,但總有一個弱點。”
“里面一種叫子彈的東西打完,它便全然無用。”
“十四年了啊……當年元廣公只重火器,不重刀槍,遭小人算計,卻無力抵抗,
當日我熱血上頭,為元廣公出頭,反而險些落得身死人手的下場,嘿,真是……真是……”
董卓一邊說,一邊連連搖頭,似乎徹底陷入了十四年前金戈鐵馬的大戰和天書密密麻麻的神兵之中難以自拔,
楊動舉起酒杯,嘴角微微揚起一絲冷笑,
他輕輕呷了一口酒,卻正好看見賈詡嘴角的冷笑剛剛消失,如什么都沒有發生一般繼續飲酒吃肉。
“對了,馬鐙做出來了嗎?”
“些許小物,自然早就做好。”
“先不許給眾將裝備,等舉大事時再用。”
董卓說著,又瞥了一眼楊動。
“手臂錄也該用上了。”他對著空氣說。
楊動放下酒杯,從牙縫里緩緩擠出一個意味深長的聲音道:
“仲穎放心,明日我就取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