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灰蒙蒙天空已經開始慢慢飄下雪花,
劉備叫人在涿縣的街頭支起幾個窩棚,在里面支起幾口大鍋,把司馬防送來的大米一袋袋搬出來,和一些谷糠混在一起,打出了施粥的旗號。
上次檀石槐帶來的破壞依然清清楚楚呈現在涿縣的大街小巷,
燒的焦黑的斷壁殘垣和一片片瓦礫中艱難求生的民眾問道久違的米香,紛紛從藏身的茅草中鉆出來,扶老攜幼,步履蹣跚地頂著冷風,一步步一步步朝劉備的粥棚踱去。
寒風中的劉備打了個哆嗦,倒不是因為多冷,而是他居然感覺到了一股鋪天蓋地的死氣,正在這座飽受蹂躪的小城中擴散。
這個冬天,不知道有多少人會死在這寒風之中。
以前我人微言輕,可現在我是縣令,我一定能想出辦法,讓他們……盡力活下去!
饑、大饑,這樣的名詞在史書中屢見不鮮,
那些亡者不過是史書上一個個冰冷的數字,沒人會關心他們的姓名和訴求,
可在劉備面前的,卻是一個個鮮活而渴望活下去的生命!
看著一雙雙麻木的眼睛中時不時透出的渴望,劉備深吸一口氣,迎著寒風朗聲道:
“各位父老,劉備在此施粥,每人一碗,絕不落空,
還請各位耐心等待,以來者先后為序。”
說著,他從鍋里舀起一勺熱粥,
那噴香的味道讓不少人的臉上都帶了幾分期待。
粥很薄,而且還有一大半是米糠,但已經足以救回一個瀕臨凍死的生命,
這些流離失所的民眾手持破碗,小心翼翼地接過,不住地點頭謝恩,唯唯諾諾的吐出小心翼翼的話語,表達著心內對劉備的真實感恩。
“吃吧,吃吧,不要客氣!”
看著這些扶老攜幼的人可憐的模樣,劉備不禁感覺鼻子有點發酸。
活下去,真是很難……
小時候自己雖然織席販履日子艱苦,可也有宗族的照應,日子還算過得去,
這些百姓面朝黃土背朝天,一輩子老實巴交為大漢貢獻稅負徭役,
可終究是大漢的疏忽,讓他們現在一個個陷于寒風,
但就算如此,看到朝廷來施粥,這些黔首還是第一時間表達了對大漢的謙恭和感恩,感謝大漢在這危難時給他們帶來了活下去的希望。
一個面帶風霜之色的婦人帶著一個身材瘦小的稚子緩緩踱步到劉備的粥攤前,
她沒有像那些民眾一樣急不可耐地將手上的碗伸向劉備,而是沙啞著嗓子試探著道:
“縣尊在上,我等自漁陽而來,也能……也能……”
看得出,這個婦人很有修養,極少求人,到后來甚至說不出話來。
劉備趕緊果斷的點點頭,道:
“給,不,請這位夫人用粥。”
那個婦人感激的點點頭,拉著膝邊的稚子,道:
“孩兒,快謝過縣尊。”
那個稚子眼巴巴地看著熱粥,生怕劉備反悔不給母子二人,
他趕緊跪在地上,脆生生地道:
“草民謝過縣尊。”
劉備嘆息一聲,伸手將他扶起,柔聲道:
“小兒,你今日便留下與我一起施粥,替我等看管柴火,可好?”
“真的嗎?”那稚子驚喜地道。
他雖然驚喜,可仍然沒有忘記母親教授的禮節,恭敬地朝劉備磕了幾個頭,才肯站起來。
劉備之前又沒說只施粥給本地人,而且這兩人自己不說,也沒人知道他們是從外地來,足見兩人都是頗有教養,跟一般的黔首不同。
漁陽……
哎,那是抵抗鮮卑的最前線,
檀石槐這些年屢屢入寇,經常走漁陽方向,這對母子,想必是遭了兵災,才被迫逃來,想來也真是困苦至極。
粥棚里柴火熊熊,這稚子小心蹲坐在火邊,小心喝了一口熱粥,又把飯碗伸向母親,道:
“母親,孩兒已經吃飽,這些您用,莫要浪費了米糧。”
那個稚子看上去似乎比實際年齡更小一些,卻展現了遠比實際年齡更加成熟的一面,
他饑腸轆轆,卻主動將熱粥讓給母親,
甚至還怯生生地看著劉備,把母親也讓到爐火的一邊坐下,
劉備沖那個稚子點點頭,讓他們母子兩人一起坐在火邊取暖。
“小郎君,敢問你高姓啊?”徐榮捧著一根木棍,悠閑地問。
那個稚子認真的答到:“我不姓高,我乃田氏,叫做田豫!”
徐榮笑著撫了撫他的小腦袋,道:
“好小子,我給你再盛一碗。”
田豫的眼中露出驚喜之色,可隨即搖搖頭,誠懇地道:
“縣尊有令,一人一碗,
大叔為縣吏,若是違法,豈能讓眾人心服?”
劉備眼睛一亮,頓覺這個少年雖然年幼,卻教養不俗。
“田豫是吧,從今日起,若是腹中饑餓,都可以來縣令府,
報上俺張飛張三爺的名號,能讓你吃上肉食!”
田豫用力點點頭,可隨即又搖搖頭,期待地道:
“我若是不要肉,可以把肉給母親嗎?”
小小年紀,便志小如此,當真讓人肅然起敬。
劉備緩緩蹲在田豫面前,緩聲道:
“好,肉食分給你,讓你母子自用,可我有個條件。”
田豫小小的心臟不住地猛跳,心道這天下果然沒有白吃的飯食。
“還請縣尊吩咐。”
“從今以后,汝要跟隨我念書,好生歷練,以后為大漢效力,如何?”
田豫還沒答話,徐榮已經干咳一聲——這是劉備和徐榮制定的信號,
他這一咳嗽,劉備就知道,有人要來生事了。
果然,只見整齊的隊伍被人兩膀撞開,
幾個人高馬大的漢子滿臉壞笑,從后面擠過來,嚇得那些饑腸轆轆的災民都紛紛散開在一邊。
“聞縣尊施粥,特來討要,先謝過縣尊了。”
為首那人生的白白胖胖,滿面紅光,哪有半分饑饉之色,
他大搖大擺地走上來,用勺子在鍋中用力攪動,攪地不少米漿散落在外面。
他笑呵呵的挑起一勺,又看了看在一邊的米袋,臉色一沉,道:
“吾久聞縣中小吏慣以次充好,良米之中夾雜谷糠來賣,
我還以為劉縣尊漢室宗親,定不屑此法,怎料縣尊在這賑災應急之時居然當眾不法,竟把這谷糠和良米煮在一起給這百姓——
我大漢天子仁德,這賑災濟困調撥的良米,不知到了哪個蟊賊的私庫中,還請劉縣尊明查了!”
他這話說的鏗鏘有力,正氣肅然,
身后的幾個小吏打扮卻潑皮模樣的人也紛紛起哄,高呼劉縣尊居然當街米糠摻雜,這東西根本不能給人食用。
劉備冷冷地看著面前這個費勁表演的跳梁小丑,嘴角微微上揚。
終于來了啊。
若是不來,只怕他的棋不好下啊……
“不知是哪位貴人當面。”
升斗小民,便是潑皮惡霸也不敢當眾頂撞縣令,便是世家子,也要客氣文雅,
似此人一般,十有八九是郡中有要職的屬吏。
果然,那人倨傲地挺起胸膛,陰惻惻地道:
“吾乃本郡督郵公孫宿,見過劉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