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耀六年,跌跌撞撞的大漢終于迎來了最后的時光。
這一年,民生凋敝的大漢遭遇了魏國的五路進擊——說起來,這只是魏國實際控制者司馬昭的一次試探性進攻,而姜維也早早看出訣竅,請求劉禪派遣廖化和張翼分別防守,以備不測。
但命運也是在這時候給姜維開了一個巨大的玩笑。
劉禪聽信宦官黃皓的巫蠱之說,并沒有理會姜維的布置,而鄧艾也抓住機會,躍進成都,而仍有一戰之力的劉禪居然在譙周的勸說之下,完全沒有等候姜維和霍弋的支援,直接打開城門,將自己綁好,謙恭地跪在了鄧艾的腳下。
成都被攻破,大漢最后的生機徹底斷絕,
消息傳來,東邊的羅憲、南邊的霍弋、西邊的廖化各個仰天長嘆,以刀砍石,卻又只能無奈地接受大漢滅亡這個殘酷的事實。
這天下不服的人,也只剩下姜維自己了。
一定還有辦法,一定還有辦法,
大漢不會亡,大漢不會亡。
一定能想出辦法,現在鄧艾和鐘會已經忘乎所以,我可以利用他們。
我一定要做出最后的抵抗!
似乎上天聽見了姜維的聲音,在他的鼓動下,率領大軍進攻季漢的鐘會野心膨脹到了頂點,
他居然相信姜維會甘愿做開國元勛立自己為帝,更鬼迷心竅地先告發鄧艾謀反,一舉拔掉了這個季漢最強勁敵的爪牙。
形勢愈發嚴峻,鐘會已經聽從姜維的勸告,準備將伐蜀的所有魏軍將領囚禁起來一起斬殺,
姜維默默等待這一切的發生,
鐘會這個志大才疏的世家子只要敢做出這種事,整個伐蜀的曹魏軍團將徹底大亂,到時候自己就能渾水摸魚,一波反敗為勝,重新振興大漢。
有一會,姜維不禁幻想起一切順利之后的大好局面。
干掉鄧艾,鐘會也無奧援,只能依附自己,而曹魏精銳之師將在成都徹底覆滅,野心勃勃的司馬氏遭受巨大打擊,十有八九會在曹魏的內部引起內亂。
到時候自己的威望達到頂點,朝中也不會再有黃皓這樣的小人掣肘,
到時候北伐中原,勝算一定空前高漲,遠遠超過之前任何時代。
丞相的遺志,就靠我來實現!
鐘會雖然對姜維言聽計從,但這個出身高貴的世家子哪里經受過這樣的大場合,
三天來,他當斷不斷,雖然囚禁了跟隨他一起南下的魏軍將領,卻終究沒有下死手殺死他們。
姜維心中焦急,卻擔心催的太緊讓鐘會看出破綻,這些天也只能旁敲側擊,鼓動鐘會下手,
這一天,鐘會聽說那些魏軍無人指揮,已經到了嘩變的邊緣,他終于下定決心,將自己部隊的鎧甲和武器分發給姜維手下的士卒。
重新拿起熟悉的長矛,姜維重重地松了口氣。
還差一步,還差一步,還差一步,大漢就能起死回生。
陛下,還請陛下稍微忍耐,我一定想辦法,讓社稷危而復安,日月幽而復明!
鐘會今年四十歲,一張白皙的面孔保養的極好,平素風雅淡然,一副足智多謀的模樣,
但遭逢如此大事,這個從沒有經受過巨大考驗的世家子還是情不自禁地露出了幾分緊張,
他的手一直在顫抖,想跟姜維說些什么,卻只是嚅囁著難以開口。
姜維回以一個寬慰的微笑,道:
“今日之后,將軍必名垂青史,維有容與共,不勝榮幸。”
鐘會這才露出一絲得色,道:
“伯約……伯約助我,日,日后必有重謝!”
姜維提起長矛,剛要動身,突然聽見外面一陣慌亂,他的心猛地抽動了一下。
不好的預感啊……
一個身披鐵甲、頭發花白的武士重重撞進來,見姜維和鐘會還在準備,他焦急地跺跺腳,道:
“不好了,胡淵率眾嘩變,現在已經在攻打城門了!”
鐘會大吃一驚,手上的長劍當啷一聲落在地上。
胡淵是大將胡烈之子,今年才十八歲,胡烈被鐘會囚禁在城中,沒想到居然還能連接城外,這下可麻煩大了!
“怎,怎么辦?!”鐘會顫抖著道。
姜維聽見外面大亂時便已經預感到不好,聽說是胡淵攻城,心內寒意更甚。
終究是天意難違啊。
他看了一眼手足無措的鐘會,嘆了口氣,卻也不好責備他。
鐘會志大才疏,三天時間,他一直都沒有下定決心殺死被囚禁的魏將,甚至沒有徹底切斷他們跟外界的聯系。
現在胡淵來襲,成都的魏軍大多數不愿跟隨鐘會,形勢已經徹底崩壞。
嘿,反正也不能再壞了。
想到這,姜維依舊平靜地道:
“無妨,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士季,汝先去斬殺那些被關押的將官,
伯恭,汝帶人取胡淵小兒首級來!”
看姜維淡定自若的模樣,鐘會終于稍稍冷靜下來。
“是了,不能讓反賊和城中那些人會和!”
鐘會也意識到自己的愚蠢,他有點心虛地看了姜維一眼,見姜維絲毫沒有嘲諷之色,也終于咬緊牙關,道:
“伯約善戰,全,全憑伯約主持了。”
鐘會匆匆離開,那個頭發花白的武士卻沒走。
他站在姜維身邊,一臉悲色毫不掩飾,嘆息道:
“伯約,汝明白的。”
這個武士是季漢左車騎將軍張翼,平素剛烈,素來與姜維不和,
但這一次,他罕見的沒有和姜維爭吵,只是誠懇地道:
“伯約,降了吧!魏軍入城,鐘會根本難以抵抗,天子已降,我等……”
說到這,張翼的聲音慢慢低沉下去,等待姜維憤怒的斥責。
但等了幾息,姜維卻沒有說話,
他抬起頭來,只見姜維雙目清淚滾滾橫流,而蒼老的臉上卻依舊平靜非常。
“伯恭,我們降了,還有大漢嗎?”
姜維的話如一記重錘狠狠砸在了張翼的胸口,他起手狠狠扇了自己一個耳光,打的自己哇地吐出一顆牙齒,這才含糊不清地道:
“先走一步。”
他提起長劍,昂首出門,姜維面色冷靜,在他身后緩緩道:
“替我問丞相好。”
鐘會想起誅殺那些魏將,可現在已經來不及了。
胡淵攻入城中,衛瓘第一個跳出來接應,那些魏將也立刻連接起來,紛紛殺出來尋找自己的隊伍,
一時間,伐蜀的大軍在成都四下放火殺戮,那些早就放下武器的漢軍毫無抵抗之力,頃刻被殺的大敗!
兵敗如山倒,可姜維還是提起長矛沖了上去。
“去救鐘會!”
他冷靜地聲音讓已經亂作一團的漢軍士兵終于稍稍恢復了冷靜。
蔣琬的長子蔣斌、次子蔣顯都緊緊跟在姜維的身邊,
這兩人武藝低微,可在這種時候卻依然拿起長劍,與姜維一起迎向最后的命運。
一如諸葛瞻、諸葛尚、張遵、黃崇、趙廣、傅僉做的那樣。
“大將軍!”蔣斌沙啞的聲音絲毫不見恐慌,甚至還隱隱有幾分豪邁和狂熱,“我等為大將軍開路,大將軍殺出城去,與紹先合兵一處,再興大漢如何?”
紹先就是霍弋。
他在南中一直苦求北上作戰,卻被劉禪輕輕拒絕。
姜維心中升起一陣希冀,可很快又打消了這個念頭。
先不說能不能沖的出去,此戰之后,魏國必然會帶劉禪離開蜀地,
到時候就算占據南中,也不過是茍延殘喘,還能如何……
蔣斌似乎也感覺到自己的愚蠢,他嘿了一聲,朗笑著舉起長劍,迎著兇猛撲來的魏軍狠狠殺去。
姜維也老了。
他記得當年初見趙云時,這個銀槍白馬的猛將也是嘆息歲月不饒人,自己已經提不動長槍。
幾十載歲月悠悠,不服老卻又不得不服老的已經變成了姜維。
他幾個兔起鶻落,手上的長矛如電,卻終究少了幾分力道。
胡淵、龐會狂笑著踏血沖來,已經打得姜維左支右絀,
一個不留神,龐會的長刀如電,從姜維的左臂掠過,瞬間在他的左臂上裂開一個猙獰的傷口,疼的姜維眼前一黑,險些直接翻到在地。
“休傷大將軍!”
姜維平素對士卒極好,形勢危急,依然有士卒死命搏殺,硬是把姜維從敵陣中救出,抓緊退回宮城。
可這,也不過是茍延殘喘而已。
成都四面皆敵,宮城很快也會守不住,到時候還是會死。
姜維疼的眼前一陣陣發黑,他咬牙死撐,想再次投入戰場,可旁邊伸出一雙有力的大手,用力按住姜維的胳膊,不知道從哪扯出一段白綾,熟練而迅捷地幫姜維將胳膊綁的嚴嚴實實。
“不必了……”
姜維用感激地眼神看了那人一眼,見那人面孔極生,定不是自己的親兵,不禁有些疑惑。
那人四十上下,一身華貴的朱色錦袍,如渾身沐浴在烈火中一般,他抬起頭來仔細看了看姜維,溫和的臉上露出一絲唏噓之色。
“伯……”
那人正要開口,姜維卻搶先一把按住了他的肩膀。
“我軍三千健兒皆沒,敵攻勢未衰,料不得脫。
若成都不失,我當生還謝君,若成都難守,煩請足下尋我姜維子孫,
告訴他們,我欲以身殉國,絕不后悔,
我姜家后輩,子子孫孫,當以復興大漢為念,切莫忘卻先祖遺志,
北定中原,攘兇鋤奸,復我漢家天!”
姜維已經看出,這個錦袍中年人必定身懷絕技,
來不及問他的來歷,他只能補上一句:
“他日大漢再起時,若見成都風調雨順,那便是我謝過足下了!”
那個中年人臉上不喜不怒,他沉默了一陣,似乎沒有聽見姜維的種種豪情壯語,只是緩緩起身,道:
“姜家后人都沒有忘記足下重托,他們做的很好,
你們為了大漢做的太多,這會兒,該我了。”
啊啊啊……
宮城外傳來一聲痛苦的咆哮,亂軍之中,姜維依舊聽得清清楚楚,他驚奇地看了身邊的錦袍人一眼,遲疑地道:
“這是?”
“是龐會吧?”錦袍人溫和地一笑,“遇上云長,算他倒霉。”
云長?
姜維感覺一陣目眩,
他捏了捏自己的臉,又掙扎著站起身來,跌跌撞撞快速走了出去,只見門外的大量魏軍已經殺入宮城,
但他們眾軍滾滾,卻難以再進一步。
因為,在他們面前赫然站著一個身高八尺,如山岳般威風凜凜的猛漢。
那個猛漢手提一把夸張的長刀,而在他面前不遠,剛才還威風凜凜的龐會在血泊中不住地翻滾慘叫,一條胳膊已經被齊肩劈斷!
“汝,汝乃何人!”
素來猛烈的胡淵從來沒見過如此人物,
這個巨漢猛然出現,自己一個人居然敢朝魏軍萬眾猛沖過來,
武藝高強的龐會在他面前如同一個稚嫩的孩童,一個照面,便被輕易劈斷的胳膊。
而他身上的肅殺之氣,竟讓胡淵下意識地感覺到一陣恐懼,哪怕率領萬眾,也不敢隨意沖殺。
這是尸山血海爬出來的人才有的氣質,這到底是什么人?
那個巨漢微閉雙目,仿佛壓根沒聽見胡淵的問題。
甚至,他還提起滿是鮮血的大刀,用自己的袍袖愛惜的輕輕擦拭。
“關羽!是關羽!”血泊中的龐會歇斯底里地咆哮道,“殺了他,他是關羽,他是關羽啊!”
“不,不可能啊!”
關羽的大名如雷貫耳。
但那是四十多年前的事情了。
姜維怔怔地難以置信,身邊的錦袍人溫和地一笑,道:
“不要懷疑,就是我們。”
“你的兒孫造出了時光機器,助我等重興大漢。”
“凜凜人如在,誰云漢已亡,你們已經竭盡全力,剩下的就交給我們吧。”
那人說著,從腰間抽出一把長刀,緩步上前。
而他身邊,一個個身披鐵甲,手持利刃的猛士不知道從哪里突然跳出,才一現身,便立刻拱衛在錦袍人的身邊。
“不用護衛我,此等小事,難道還能難倒我不成?”錦袍人提起長刀,額上的青筋竟一根根綻了出來。
“現在開始,汝等不跪,通通都要死。
我說的!”
怎么可能有這種事……
姜維認為自己產生了幻覺,他掙扎著想要走到劉備的身邊,可旁邊又出現一人,輕輕拍了拍他受傷的肩膀。
“疼疼疼……你……啊?”
他的目光頓時凝住,隨即鼻子一酸。
眼前,出現了一個熟悉又陌生的身影,
那是他一直追隨的恩師,一直信奉的大道,
自己這些年,也一直是追隨著他的腳印,才堅持走到了這一天。
“伯約,休息一下,日后,有的是機會慢慢說。”
老邁的姜維撲通一聲跪在地上,一把抱住那人的雙腿,哭的像個孩子。
“丞相,丞相……我……我盡力了,我盡力了,我真的盡力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