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清晨的朝會竟然是出乎意料的安靜,朝堂上雖然官員們的臉色都不太好看,但是卻誰也沒有主動提起宮門口的那一場鬧劇。若不是永嘉帝當時也在暗處親眼看著,都要懷疑那一場鬧劇是不是其實根本就是自己臆想出來的,其實什么也沒有發生。
于是,一直到最后退潮,整個議政大殿上都維持著這樣一種詭異低沉寧靜沉默的氣氛。等回到了后殿永嘉帝都還有些回不過神來。
“你說,這些人就當真這么安分了?朕怎么覺得有些不放心呢?”永嘉帝一邊任由陳珙為自己更衣,一邊若有所思地道。陳珙笑著安慰道:“陛下,上官大人和襄國公不是說了么,今天早朝上應該不會有事的。這沒事兒總比有事好不是?”
永嘉帝想了想,點頭道:“這話倒是不錯,只是朕這心里總是有些放不下。”他也算是跟這些朝臣糾纏多年了,自然知道這些人都是個什么德行。昨天吃了那么大的虧,今天若是不找補回來簡直是說不過去。陳珙道:“陛下,公主還在御書房里等著您呢,不如去跟公主說說話?”永嘉帝一愣,響起昨天楚凌在宮門口的作為也不由的笑了。他如今年紀漸大,身邊又只有一個女兒,倒是對許多事情都看開了。若是放在十年前,有一個這樣的公主他也未必能受得了。但是現在,只要想起那些文官的臉上的,永嘉帝就忍不住想要對女兒豎起大拇指大力稱贊。
“走!”換下了沉重的朝服,穿著一身輕便常服永嘉帝揮手道。
御書房里并不是只有楚凌一人,襄國公,上官成義和朱大人都在。不過襄國公跟楚凌坐在一起,低聲談笑,上官成義坐在一邊偶爾也能插上兩句話,朱大人卻一直陰沉著臉色沒有說話。
好一會兒,朱大人終于忍不住沉聲道:“公主說會解決此事,就是這樣解決的?昨天在宮門口大鬧了一場,昨晚又去北晉驛館大鬧?老臣知道公主與長離公子感情極好,但是……”朱大人臉上的表情就差沒有明說了,女人果然是女人,感情用事!
楚凌偏著頭看向他,悠悠然笑道:“朱大人,北晉人找你麻煩了還是告到父皇跟前了?”
朱大人一愣,確實,昨晚公主帶兵圍了北晉驛館,傳說還把北晉國師給打了一頓。但是今早一直到現在北晉人也沒有什么動靜,這似乎不太符合北晉人一貫囂張跋扈的脾氣。
楚凌笑瞇瞇道:“所以呀,禍本宮會闖,但是問題本宮也會自己解決。絕對不會連累朝廷的,這一點還請朱大人盡管放心便是了。”朱大人似乎有些不甘,還是道:“就算是如此,公主也不能為了一個男人就……”楚凌聳聳肩道:“我這是為了天啟的尊嚴,堂堂公主駙馬在自己的地盤被人刺殺,如果讓人就這么大搖大擺的走了,朱大人覺得您臉上很有面子么?”那貨要不是南宮御月,君無歡跟他還有交易,只怕就不是打一頓那么簡單了。
雖然天啟文官很愛面子,但是跟北晉人打交道的時候他們似乎已經習慣了不要計較自己的面子。以至于,從頭到尾竟然都沒有人認為南宮御月當街行刺楚凌和君無歡需要付出什么代價。對此,楚凌也只能搖頭了。這些文人的氣節風骨彈性未免也太大了一些。朱大人沉默不語,望著楚凌良久卻也只是輕輕嘆了口氣。
年輕人總是血氣方剛的,因此他很難跟這些年輕人解釋天啟對貊族的忍讓是為了什么。當實力不如別人的時候,除了忍讓又還能怎么辦?真的打起來天啟只能自去滅亡罷了。
不過這些想法如果跟楚凌說了,楚凌也確實是沒法理解。她能理解暫時的隱忍和臥薪嘗膽,但是天啟目前的情況根本就不是,隱忍是隱忍了,但是臥薪嘗膽卻是完全沒有看到的。照她來看,比起直接跟貊族人正面為敵,天啟目前的狀況也只是馬上死和晚點死的差別而已。要不就祈禱天佑天啟,哪天突然天上落下了一個雷把貊族人全都劈死。
搖搖頭,朱大人不再談這個話題,看著楚凌問道:“昨天的事情,公主可想好了怎么解決?”楚凌攤手笑道:“朱大人,昨天并沒有發生什么大事。至于那些人一時沖動的行為,父皇寬宏大量會原諒他們的。”在座的三個人都一臉不敢置信的表情望著楚凌,難以相信公主殿下竟然能如此顛倒是非。朱大人輕哼一聲道:“公主莫要忘了,你在宮門口殺了個人。”
“他家人也沒告我啊。”楚凌道。
“……”感情公主殿下覺得殺人這種事情也可以民不告官不究么?朱大人道:“不必他家人告你,任何一個言官都可以告你。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
楚凌靠著扶手,淡淡道:“朱大人這話,你自己相信么?本宮府上那些人的各種罪狀都能堆到屋頂上了,可沒見幾個人伏法的?更何況,那人挑唆眾人意圖叛亂,罪證確鑿。本宮當場斬殺他以儆效尤,有什么不對?”
襄國公含笑打斷了朱大人想要說的話,道:“朱大人,這事兒公主既然說自己能處理,咱們就不要多管了。咱們眼下最重要的,不是該商議一下跟貊族結盟的事情么?拓跋梁急著對付滄云城,那些貊族人早就等不及了。公主說這事兒能談了,咱們不如先把這個事情談下來?”
朱大人皺眉道:”珂特吉一直堅持要公主和親北晉,公主確定他會同意讓步?“
楚凌笑道:“本宮倒是覺得,經過昨天的事情就算我們不說,他自己也會在考慮了。”
神佑公主到底能有多大的破壞力,昨兒貊族人可是親眼見過的了。珂特吉真的想要將這么一個公主弄到北晉去當皇妃?雖然說到了北晉之后處處受制楚凌肯定不會有在天啟這么自在。但是她還有個師父是拓跋興業,按照拓跋對那位已故靈犀公主的感情,拓跋保不準也要幫這位公主呢。關鍵是,既然是雙方結盟和親,那至少在滄云城被滅之前,貊族是不能對神佑公主做什么的。按照神佑公主這個破壞力,這短短的時間把上京給掀了都不是沒有可能的。
“……”連貊族人都要嫌棄您了,您竟然還覺得十分驕傲么?
朱大人點了點頭道:“既然公主這么說,老臣今天下午便與上官大人去跟貊族人談。希望一切順利,能盡快將這些人送走。”楚凌笑道:“希望兩位一切順利。”
“卿兒在說什么呢?什么順利?”永嘉帝從外面走進來,一邊問道。御書房里四人連忙站起身來齊聲道:“恭迎陛下!”
“父皇。”
永嘉帝揮揮手示意眾人平身,走到主位上坐下來掃了四人語言道:“看來兩位愛卿跟公主聊得很投機。”特別是朱大人,這老頭一向對卿兒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這次倒是難得看著心平氣和的說話。朱大人依然是一貫的神情,似乎絲毫不覺得尷尬,拱手道:“陛下,臣等與公主正在說起與貊族談判的事情,不知陛下有何示下。”永嘉帝微微凝眉道:“別的都無妨,只是和親這一點絕對不能讓步。不僅是卿兒,任何一個宗室貴女都不行!”只要想起那些在貊族受苦的宗室貴女,永嘉帝心里就一抽一抽地難受。再有之前純毓郡主還沒到北晉就死得不明不白,雖然永嘉帝不喜歡純毓郡主,但是再不喜歡那也是個郡主。就那么死了,拓跋可是連個信都沒有給安信王府傳。
“是,陛下。”朱大人和上官成義起身拱手道。他們算是看出來,想要讓神佑公主去和親什么的根本就別想了。其實從一開始朱大人也沒有報多大希望,畢竟…陛下就這一個血脈,就算公主自己能忍陛下只怕都不能忍,更何況這位公主自己就是個不能忍的。不過,看著別人蹦跶他也沒有反對,因為他真的很想把這個禍胎送走啊。
楚凌陪著永嘉帝用過了午膳才跟襄國公一起回到了公主府,公主府里早就有不少人在等著了。邵歸遠和黎澹埋首在比人還高的卷宗里面沒有抬起頭來,桓毓公子倒是清閑,看到兩人進來微微挑眉道:“喲,回來了?看來今天的早朝還算順利?”邵歸遠抬頭看了他一眼,道:“順利才是真有事。”
黎澹也不由得停下了翻頁的手,抬起頭來看向楚凌和襄國公。襄國公微微蹙眉道:“昨晚安信郡王暗地里見了不少人,只怕是所圖不小。”今天早朝上的安靜,從某方面來說就是暴風雨前的寧靜。
楚凌走到主位上坐下來,問道:“桓毓,安信郡王跟軍中的人可有接觸?”
桓毓一愣,皺眉道:“你是懷疑安信郡王想要……這不太可能吧?”天啟不太流行起兵造反奪位這個路數,不然當年攝政王楚烈已經掌握了朝堂上大部分權力,若是要謀逆只怕也沒有幾個人能攔得住。跟楚烈比起來,安信郡王連人家一根手指都比不上。安安分分待著還有可能撿到天上掉下來地餡餅,起兵謀逆,那是找死。
楚凌悠悠道:“一個人…如果一直將一個東西視為自己的囊中之物,但是有一天卻突然發現,這個東西可能永遠都不會有屬于自己的一天了。他會不會著急?”
書房里眾人默然,邵歸遠沉聲道:“但是,就算他謀逆成功,文官也不會支持他的。”
楚凌輕笑一聲,搖搖頭道:“自古以來,成者王侯敗者賊。邵大人知道為什么歷代皇室總是喜歡抬高文人的身份而貶低武將么?”邵歸遠不語,楚凌道:“因為誰都知道,那些文人能亂政卻無法奪權。而手握兵權的武將,才是真正可以威脅到皇家統治的存在。就像現在,即便是我父皇經常被他們氣得半死,即便是他們心里可能根本看不上父皇。但是他們之中確實很少有人會想要換一個皇帝,甚至是干脆自己去坐那個位置。”從小就開始讀的那些三綱五常,忠孝信悌,多多少少還是有點洗腦作用的,“但是,同樣的。一旦那個位置上換了一個強勢的帝王,他們也沒有幾個敢真的拼上了性命去反對。寧死不屈的人不是沒有,但是絕對不多。昨天的事兒你們看著嚴重,那也是因為皇帝是我父皇,如果是楚烈,你覺得他們敢嗎?”
“……”書房里一片沉默,在座的包括桓毓在內其實都算是讀書人。神佑公主這話說的太直白了,大家的面子都有些過不去。但是卻也不得不承認,神佑公主的話也并非沒有道理。
襄國公皺眉道:“即便是如此,誰會支持他謀逆?在京的郡王可沒有親兵。”就這一點來說,安信郡王這個王爺確實連神佑公主這個女子都不如,畢竟神佑公主還有神佑軍的。
楚凌道:“舅舅覺得…武將被文官壓制這么多年,他們高興么?”
襄國公道:“你的意思是……”楚凌道:“如果安信郡王以讓禁軍脫離樞密院掌控甚至廢除樞密院為條件,你說會不會有軍中過的人愿意追隨他?”邵歸遠插嘴道:“他就不怕弄巧成拙,將來尾大不掉么?”
楚凌笑道:“承諾只是承諾而已,將來怎么樣誰知道呢。”皇帝對武將的提防是歷朝歷代都有的,并非天啟獨創。只是天啟一朝比前朝都更加嚴苛而已。
襄國公卻沒有楚凌的輕松,皺眉道:“如果真的是這樣,那我們……”如果安信郡王真的如公主所猜測的有什么不軌的心思,他們就必須提前做準備了。想到此處,襄國公站起身來道:“我進宮一趟。”楚凌道:“舅舅,咱們才剛出來。”襄國公沒好氣地瞪了她一眼道:“那也要去,這件事必須跟陛下說一下!”公主既然早就有了這樣的猜測,在陛下面前卻半個字都沒有透露,襄國公多少是有些不悅的。
楚凌聳聳肩道:“這只是我們的猜測,若是泄露出去,那可是污蔑郡王啊。這個罪名我可承擔不起。”
襄國公似笑非笑地看著她,“還有公主承擔不起的事情?”
“舅舅,您怎么這么說我?我還是個孩子呢。”
“……”襄國公抽了抽嘴角,“不跟你廢話了,我進宮去探探底,放心,不會讓人泄露出去的。”
楚凌也阻攔,讓人送襄國公出去了。一直沒有說話的黎澹眨了眨眼睛,若有所思的望著楚凌,楚凌挑眉笑道:“少年,有什么話要說?”黎澹問道:“公主…是怎么知道安信郡王圖謀不軌的?聽起來…不像是猜測。”楚凌眨了下眼睛,一派自從的模樣道:“真的是猜測。”
黎澹也不計較,只是道:“猜測的這么細致,公主可以改去算命了。而且…公主昨天,是故意的吧。”
楚凌有些無奈的嘆氣,少年太聰明了也不好啊。
邵歸遠和桓毓齊刷刷地看向楚凌,楚凌很是無辜地攤手道:“看我做什么?本宮什么也不知道。”
邵歸遠看向黎澹,黎澹立刻低下頭繼續看卷宗去了。仿佛方才質問公主殿下的人根本就不是他一般。邵歸遠盯著黎澹看了半晌方才搖了搖頭有些無奈地苦笑,當真是后生可畏啊。他們這些人竟然還沒有黎澹一個小小的少年反應快。
桓毓公子道:“不管你是從哪兒來的消息還是猜測吧,反正君無歡說了他有什么事的話我們都聽你的。如果安信郡王真的準備圖謀不軌,我們要做什么?”
楚凌道:“凌霄商行按兵不動,只要注意城中的動向就行了。這一次……是天啟朝堂上的文官和武將之間的爭斗。”
桓毓和邵歸遠對視了一眼,想起方才黎澹那句故意的,都不由覺得心中微涼。
楚凌果然沒有猜錯,這一次貊族人似乎格外的大方,只用了一個下午朱大人和上官成義就基本跟珂特吉和秦殊達成了協議。至于南宮御月,他們根本就連人都沒有見到。珂特吉只說南宮國師有事,不參與這次的談判。當然,原本從頭到尾南宮御月也更像是一個局外人,有他沒他影響真的不大。但是朱大人和上官成義卻是知道的,傳聞昨晚公主和馮錚聯手將南宮御月給打了一頓,雖然不知道傷得如何,但是看現在這個架勢只怕是傷的不輕。
兩人也十分識趣的沒有去追究,用最快的速度跟珂特吉和秦殊達成協議便起身告辭回去向永嘉帝復命去了。
送走了兩人,珂特吉皺著眉看向神色淡然的秦殊道:“秦公子,咱們這樣回去,陛下那里只怕是不好交代啊。”
秦殊喝著茶,淡淡道:“珂大人,陛下目前最大的目標依然是滄云城和晏鳳霄。我們離京的時候,陛下可根本就不知道神佑公主就是武安郡主。所以…這個條件本身就是附加的。做不到,陛下或許會不高興,卻不會因此而怪罪你我的。”珂特吉嘆了口氣道:“但愿如此,這個神佑公主……罷了,也許不和親對我貊族來說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神佑公主無論是容貌氣度還是實力身份都是這世間數一數二的卓絕,中原人的歷史上為了美人禍國殃民的例子比比皆是。雖然陛下心懷壯志,卻也未必就能過得了美人關。史書上,那些難過美人關的君王有不少原本也是一代明君的。更不用說這位神佑公主當真是一個能折騰的主兒。拓跋興業的親傳弟子,南宮御月的“心上人”,還是拓跋的小姨子,想想這背景就讓人覺得可怕。
秦殊微微點頭,“珂大人明白就好,萬事不可強求十全十美。既然事情談妥了,咱們也要盡快回上京去了,這次在天啟停留的時間已經超過了預期。”
珂特吉皺眉道:“我們倒是隨時可以向永嘉帝請辭,但是……聽說南宮御月現在還昏迷不醒,只怕是……”
秦殊也跟著皺起了眉頭,南宮御月昏迷不醒這事兒確實是出乎他意料之外。他有些不明白笙笙為什么要把南宮御月弄成這樣,到底是有所圖謀還是真的只是意外?
“大夫怎么說?”
珂特吉道:“大夫說內傷很重,所以才昏迷不醒的。”
秦殊思索了片刻道:“再等兩天,如果過兩天國師還不醒,咱們就向永嘉帝請辭,帶著國師一起回去便是了。”
“難道這事兒就這么算了?”
秦殊意味深長地看了珂特吉一眼,“難不成,珂大人還想要替國師報仇不成?國師當街刺殺神佑公主未來駙馬,聽聞長離公子現在也還昏迷不醒呢。您這時候找上門去,你確定能討到便宜而不是被神佑公主再趁機揍一頓?這里……畢竟還是別人的地盤,咱們低調一些總是沒錯的。”
“天啟人……”珂特吉自然不想替南宮御月報仇,但是貊族人在天啟人手里吃虧這件事他依然難以忍受。
秦殊道:“神佑公主不是普通的天啟人,我言盡于此,珂大人若是心有不甘不妨試試。看在你是使者的份上,神佑公主應當也不會對你如何。”兩國交鋒,不斬來使。
“……”還是,算了吧。他跟南宮御月又沒有什么交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