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考慮到這是位剛入學的新生,學官很給他面子,一手捏著書卷,一手拿著戒尺,走到宋元寶旁邊的時候,戒尺輕輕敲了敲書案,“你來說說,古傳三式是哪三式?”
聲音剛落下,所有人的目光就齊刷刷盯到宋元寶身上。
看熱鬧者居多。
病了那么多天上第一堂課,宋元寶多少有些不習慣,睡得很熟,沒聽到。
學官臉色不大好看,長長的戒尺又是重重一敲。
宋元寶剛去尚書房的時候不適應作息,也曾因為上課打盹兒沒少被提問,當下聽到戒尺聲響,他條件反射地站起來,眼睛還沒完全睜開,腦子里就晃出尚書房先生的某個問題,想也不想,鼻音帶著濃濃的睡意,答:“居處恭,執事敬,與人忠。”
學官:“……”
同窗:“……”
右側有個年紀與他相仿的林姓少年,把書本立起來擋住嘴巴,小聲道:“逍遙兄,我們上的是數術課。”
宋元寶瞅了眼學官手上的書,果然是河洛數理,而他答的是《孟子》。
學官沒看他,聲音硬邦邦的,“國子監是求學的地方,不是你們家里的臥房,態度做不到端正嚴肅就趁早回去,別以為在貴人身邊待過兩年便能無視國子監的規矩,京城不缺虛有其表的紈绔子弟,而國子監恰恰不需要的便是這種人。”
宋元寶在這方面心態不錯,學官說一句,他便嗯嗯點下頭,表示十分贊同。
這般的厚顏無恥,讓人拿他沒辦法。
學官聽著,戒尺在他桌上又敲了兩下,“嗯嗯嗯,嗯有何用?你給我把古傳三式抄上一千遍,明日一早交上來!”
午時下學,先前那位林姓同窗湊過來問他,“其實以逍遙兄你的水平,早就該結業了,干嘛非得跑回來受罪?”
宋元寶愣了半天才反應過來“逍遙兄”喊的是他。
他打個呵欠,提筆蘸墨,繼續抄古傳三式,聲音跟他本人一樣,懶洋洋的,“可能是我閑著無聊吧。”
林同窗滿臉好奇:“你們尚書房的人是不是都這么有性格啊?”
宋元寶筆尖頓了一下,他想到那個人不茍言笑而又無所不能到令人發指的模樣,忽然失笑,“或許吧。”
“逍遙兄你別抄了,咱們再晚一點兒,飯堂可就沒飯了,坐了這么久,你都不餓的嗎?”林同窗摸摸肚子,咂吧兩下嘴。
宋元寶寫了二十遍,將毛筆扔到筆洗里,整理了一下東西,跟著林同窗往外走。
古傳三式:《太乙》、《六壬》、《奇門遁甲》
太子殿下在尚書房的課程很豐富,豐富到被皇上下令引到國子監來,宋元寶也是剛剛才反應過來國子監這門課程是近兩年才加上去的。
看來皇帝是打算全面培養國子監人才啊,宋元寶如是想著。
飯是林同窗幫他打來的,倆人找了個沒人的位置坐下,林同窗對他很有好感,一邊吃飯,一邊提醒他,“下午是禮樂課,逍遙兄可千萬別再弄錯了。”
宋元寶嘴里嚼著雞肉塊,含糊道:“我下午不來了。”
林同窗:“學官才說你兩句你就翹課,你們尚書房的人很囂張啊!”
午膳之后,林同窗回寢舍午休,宋元寶沒回家,他坐在空無一人的講堂內抄了百來遍古傳三式,掐著時辰去了神兵司。
趙熙似乎剛到,在穿堂處看到他,沒打招呼,面無表情地朝前走著。
宋元寶喊了他兩聲他都沒應。
“喂喂喂!”宋元寶追上來,“你怎么不理人呢?”
趙熙頓住腳步,淡淡二字,“何事?”
“沒事就不能跟你打個招呼嗎?”宋元寶見他還是沒有要理自己的意思,低聲咕噥,“那日在我們家被罵的是我又不是你,就算要生氣,那也該是我生氣,你怎么反倒別扭起來了?”
趙熙:“你生氣也該有個限度,跑到國子監鬧什么?”
宋元寶當即反應過來趙熙說的是早上那個該死的古傳三式。
他覺得好笑,“我本尊都才剛出來,你就得到消息了啊,趙熙,你是不是派人監視我?”
“無需監視。”趙熙目不斜視地看著前方,“太子伴讀鬧出這么大的動靜,我想不知道都難。”
宋元寶摸摸鼻梁骨,“我那不是沒聽清楚學官問的什么嗎?”
想到一事,他忽然一拍腦門:“我不跟你說了,一千遍古傳三式呢,再不抄,晚上又得熬夜。”
話完,直接竄進趙熙的公署,往書案前一坐,鋪紙研墨低著頭就開始抄寫。
趙熙站在門外,側頭看了宋元寶一眼,黑眸微瞇。
直到陸老侯爺讓人來請,他才轉身緩步離開。
宋元寶在趙熙的公署待了整整一個下午,手都快抄斷了才勉強完成一千遍,此時此刻,誰要是在他跟前提及古傳三式這幾個字,他估計能直接吐出來。
墨跡干涸之后,宋元寶將所有紙張收起來放回書筐,捏了捏酸痛的胳膊,又扭扭脖子,打算出去透透氣準備回家吃飯。
出門卻見幾個神兵司皂吏湊在一塊小聲議論著什么,見到他,一個個眼神變得古怪,像是在打量什么新鮮貨物。
宋元寶上前幾步,那幾人馬上拱手,“公子。”
宋元寶眼風掃過去,“一個個驚慌失色,莫非你們方才是在背后說我壞話不成?”
幾個皂吏齊聲道:“小的們不敢。”
宋元寶繼續捏著酸痛的胳膊,“殿下呢?”
“殿下他……”其中一個皂吏言辭閃爍,支支吾吾。
“嗯?”
另一人鼓起勇氣道:“外面來了個胡攪蠻纏的人,非自稱是公子的親舅舅,殿下如今正在門外同他周旋。”
“我舅舅?”宋元寶俊臉倏地沉了下來,無視皂吏們勸他別出去的話,邁著步子很快來到大門外。
漢白玉的大石獅子旁果然站著個身著靛藍圓領長袍的瘦高男子,口中嚷嚷著什么,被兩名皂吏擋著不讓越線。
趙熙負手立在石階上,一言不發。
見到宋元寶出來,男子眼神一亮,高聲喊道:“元寶,元寶你快讓他們松開,我是你舅舅啊!”
趙熙聞言,側了側頭,見宋元寶不知何時已經站到自己旁側,他出聲問:“此人你可曾認識?”
宋元寶仔細看了那人一眼,忽然笑道:“皇上這‘逍遙公子’封的,招桃花也就算了,如今連舅舅都給我招來,沒準兒過兩日,我還能憑空多出一對爹娘來,殿下你說是不是?”
趙熙繼續沉默,未置一詞。
若換了往常,宋元寶可能還有心思逗逗這個冒認他舅舅的人,可今日才剛抄了一千遍古傳三式,實在是太累,他擺擺手,吩咐皂吏,“讓他走吧。”
藍袍男子正是遠赴京城的王家小郎,聞言,聲音拔高,“元寶,我真是你舅舅啊!你要不信,帶我去見宋三郎,當年要不是他,你爹娘怎么可能會橫死歸家途中?是他們宋家欺人太甚,你娘一死就斷絕咱們兩家的往來,不讓我這當舅舅的來看你。”
宋元寶僵在原地,“你說什么?”
王小郎見他臉色難看,嘆氣道:“元寶,這么多年真不是舅舅不管你,我想管來著,當初還想把你帶回王家,可你爺爺奶奶不準啊,我實在是沒辦法……”
“荒唐!”宋元寶沉著臉,“再敢胡言亂語半個字,信不信我讓人把你扔出京城?”
“宋元寶!”王小郎繼續嚷嚷,“宋二郎的閨女才多大,你今年就已經十五歲了,真以為自己是宋三郎的親生兒子嗎?”
宋元寶捏緊拳頭,轉身要進門,趙熙一把抓住他手腕,搖頭,“宋司丞一大早就被調去外地采買機關獸的材料了,他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