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發前往法華寺這日,宋巍在漪瀾院幫著收拾趙朔的書本。
這時,先前帶著進寶出去買糖人的小廝慘白著臉跑進來,“不好了溫先生,小花不見了!”
宋巍俊臉微沉,“怎么回事?”
小廝抹著汗,“我……我就是去上個茅廁的工夫,出來她就沒了影。”
最近京中被挖心的孩子那么多,小廝不由自主地就把小花的失蹤和挖心案聯系在一塊,愈發覺得后背冷汗涔涔。
趙朔聽到二人的談話,走過來問,“怎么了?”
宋巍面色不好看,回頭對趙朔拱了拱手,“小花不見了,草民擔心跟最近鬧得沸沸揚揚的那件案子有關,得馬上去找,只怕無法再陪同世子去法華寺。”
趙朔見過那個粉雕玉琢的孩子,哪怕他尚未成家,也被穿著小裙子的小丫頭激發了一片慈父心,每見一次都覺得格外喜歡。
然而現在下人告訴他,小花不見了!
“可曾讓人出去找過?”趙朔問。
小廝歉意道:“發現小花不見,我就第一時間往回趕,還沒來得及通知其他人。”
“那趕緊的,快些讓人出去尋,務必要把人帶回來。”
等小廝離開,趙朔才反應過來溫先生先前說的話,“先生剛剛說案子,什么案子?”
“剖心案。”宋巍如實道:“近來,京中頻頻有孩子被殺害,死相十分凄慘,全都被人挖了心。”
聽完這話,趙朔不受控制地后退半步,胸腔內阻滯難受,好似被什么扼緊。
成王正好過來,就見到趙朔臉色紫紅地捂著胸口,十分難受的樣子。
“朔兒!”成王嚇了一跳,忙走過去扶著兒子,又遣小廝去取來救心丸給他送水服下,等趙朔勉強恢復了,才沉著臉瞪向一旁的宋巍,“你又跟他說了什么?”
宋巍面上也是一片焦急色,“啟稟王爺,草民的小閨女不見了,草民懷疑跟最近的案子有關,草民想出去尋她,還望王爺通融。”
“胡說八道!”成王脫口而出,“最近那件案子死的只有男童……”
“父王,您是怎么知道的?”趙朔震驚地看著他爹。
成王忙閉了嘴,“我也是聽人說的。”
“不管如何,還是先讓溫先生把人找回來再說。”趙朔話完,轉眸看向宋巍,“想必先生此刻心急如焚,我也不強留你,你出去找吧,不管能否找到,起碼心里沒那么難受。”
“多謝世子體諒。”
宋巍離開后,趙朔央求成王,“父王,多派些人手幫先生找小花吧!”
成王一臉的不樂意,小花是個什么玩意兒?也配讓王府派那么多人出去找?
可對上趙朔那雙眼睛,成王不忍心拒絕,只得點點頭,“找,本王馬上讓人出去找。”
此時的街市上,進寶已經把身上的小裙子脫了下來,里面是出門前爹爹給他套上的小袍子,再把頭繩和絨花取下,他以前剃過頭,頭發長到現在并不算長,不扎起來也影響不到什么。
隨便抓了兩把頭發,進寶朝著車馬行跑。
見到一輛空車要出行,他在前面攔著。
馬夫見狀,嚇了一跳,想責怪時已經看清楚前頭是個長得十分漂亮的小娃娃,那雙無辜的大眼睛,一下子就讓人沒了抵抗力。
他軟下聲兒來,問:“小娃娃,你要做什么?”
進寶走近,仰頭看著馬夫,“老爺爺,我想去長寧侯府,但是我沒有錢,你送我去,等到了,我給你捏捏肩捶捶背好不好?”
馬夫一怔,他本想拒絕的,可是這娃娃長得實在太精致,可憐兮兮望過來的時候,還沒說話就讓他心里先軟了一大塊。
“上來吧。”馬夫道:“不要你錢,老爺爺送你去。”
進寶馬上眉開眼笑,一邊往馬車上爬,一邊說著:“謝謝老爺爺。”
啟程后,馬夫問他,“你去長寧侯府做什么?”
“找娘親。”進寶說。
“哦?你娘親在長寧侯府?”
“嗯。”進寶點點頭,“娘親是侯府最厲害的管事,聽說很得郡主看重的。”
馬夫恍然大悟,他就說,一個六七歲的布衣小娃娃,怎么突然要去長寧侯府那樣的勛貴之家。
馬車里,進寶從懷里摸出爹爹給他坐車的銅板,心里盤算著一會兒下車能買幾串糖人。
隔著簾子,馬夫問一句他答一句。
當然不能告訴別人,娘親就是郡主,否則他們肯定會起壞心綁架他去找娘親要錢。
說娘親是郡主身邊最厲害的管事,他們既謀不了財,也不敢動他。
馬夫十分和藹,一路上跟他說了不少話,到長寧侯府所在的那條街上,果真沒要他一文錢。
進寶無以為報,小胖手攥緊銅板,踮著腳尖在老爺爺臉頰上啵地親了一口。
馬夫捋著胡須哈哈大笑,指了指前面有大石獅子的地方,“那就是長寧侯府了,你快去吧,別讓大人等著急。”
等馬夫駕著車走遠,進寶才退回去,在街口吹了兩串糖人拿著,這才來到長寧侯府角門外。
小廝們一眼就認出他來,驚呼一聲,“表少爺?”
進寶咔擦咬了一口糖人,大眼睛撲閃撲閃,“我要見娘親。”
幾個小廝呆了一呆,表少爺不是在寧州嗎?怎么會突然出現在京城?
不等多想,其中一個小廝道:“縱使郡主跟宋大人和離,表少爺也還是郡主的親生兒子,還是快些帶他進去吧。”
“對對,不能怠慢了,否則郡主知道要不高興的。”
商議過后,兩個小廝留在角門處繼續守著,另外兩個帶著進寶直接去流芳院。
溫婉完全沒料到兒子會找上門來,她站在廊檐下,和院里舔著糖人的小家伙大眼瞪小眼。
過了好久,溫婉才問他,“你怎么來這兒了?你爹呢?”
小廝們已經退了下去,進寶見四下沒人,這才道:“爹爹正在想辦法脫身。”
“那你是怎么一個人找到這兒的?”
溫婉只要一想到最近那個駭人聽聞的案子,再想到這么小的兒子自己從成王府找到長寧侯府來,心里就揪得慌。
進寶被溫婉拉著進了屋,坐下才把自己坑了馬夫免費坐車過來的事說出來。
溫婉無語片刻,有些哭笑不得。
剛給陸晏禮洗完澡回來的趙尋音在門外聽到聲音,起初還不敢相信,等打開簾子進屋,見到小榻上坐著的果然是進寶,她一時愣住,“我這小外孫是什么時候上京的?”
進寶一見到趙尋音,擱下糖人就跑過來,一把抱住她。
“外祖母外祖母~”
小家伙喊得格外甜。
趙尋音心都給他喊化了,伸手揉揉他有些亂糟糟的頭發,“干嘛?”
“你收留進寶好不好?”小家伙仰起腦袋,屢試不爽地露出可憐兮兮的小眼神,“進寶會寫字,會畫畫,還會講故事。”
趙尋音忍不住笑出聲,“我看你呀,就會吃。”
小家伙咧開嘴,露出一口小白牙,“外祖母最好了~”
說著,用腦袋去蹭著趙尋音的腰。
萌成這樣,誰能頂得住啊?趙尋音敗下陣來,“好好好,外祖母收留你,但是你得答應外祖母,不能出去亂跑,不能讓人發現你,聽到沒?”
“進寶會很聽話的。”小家伙達到目的,馬上就松開趙尋音,脫了鞋爬上小榻,盤著腿繼續吃糖人。
趙尋音:“……”
真是個又無情又招人疼的小家伙。
溫婉笑著跟趙尋音解釋其實這對父子很早就來了京城。
當得知這一家三口在成王府唱大戲,趙尋音當即沉下臉來,“你的意思是說,最近那件案子是成王做的?”
“娘。”溫婉拉過趙尋音的手,“您小點兒聲,讓人聽到不好。”
趙尋音氣得臉色青黑,“成王這個混賬東西,他怎么敢!”
說著就要起身,“我去告訴陛下,定要治他個草菅人命的大罪!”
“娘。”溫婉有些無奈,“我不都說了嗎?三郎已經在處理,暫時還不便告訴陛下,您總不愿看到成王把進寶抓去做藥引子吧?”
趙尋音光是想著那藥引子,后脖子就涼颼颼的,她打了個冷噤,但還是咽不下那口氣,“混賬東西,簡直是吃了熊心豹子膽!他到底是怎么瞞過錦衣衛的?”
關于這一點,溫婉也表示疑惑,“大概是收買了什么江湖高手吧。”
“小花”失蹤的事,并未對趙朔前往法華寺靜養一事構成影響。
成王放心不下最近發病頻繁的兒子,親自送著去。
不過對外,說成是近來京中事多,世子要去法華寺為百姓祈福。
眼下,趙朔坐在馬車上,馬車華蓋四角各掛了風燈,風燈上都寫著個大大的“成”字。
有府衛在前方開路,百姓們紛紛站往一旁。
成王騎著一匹黑鬃馬,面容冷峻,目不斜視地看著前方。
他素來有賢名,在百姓心目中的形象極好,因此得知成王親自送著世子去法華寺祈福,百姓的議論聲里全都是贊譽叫好的。
走了不多會兒,就見前方圍著一大群人,開路的府衛敲著鑼驅散開人群,當看清楚擋在路中間的那群人,頓時嚇得臉色大變,拎著鑼直往回跑。
成王見狀,有些不悅,“大街上,莽莽撞撞地像什么話?”
那敲鑼的府衛結結巴巴道:“棺材,王爺,前面有好多小棺材。”
聽到“棺材”二字,成王眼皮猛地跳了兩下,臉格外黑,“什么棺材?”
話音剛落,就聽到前方傳來整齊的高呼聲,“求王爺找出真兇為我兒做主,求王爺找出真兇為我兒做主——”
眼下是在大街上,成王不好做出什么過分的舉動。
被點了名,他只得打馬上前,然后就看到原本寬闊的街道上,被一群人堵住,他們跪在地上,每個人身后都停放著一具沒上過漆的小棺材,看大小,頂多能躺進十歲以下的孩子。
楚國有個風俗,早夭孩子的棺木不能上漆。
成王瞪眼瞧著,差不多已經猜到大概,臉容當即僵住。
棺材里躺的,竟然是那十來個被挖心的孩子!
送兒子去寺廟的途中撞到這么多棺材,真他娘的晦氣!
成王暗罵一聲,問跪在最前面的漢子,“你們幾個,干啥呢?”
那漢子抬起頭,一雙眼含了淚,“啟稟王爺,草民五歲的兒子一夜之間被人殺害挖了心,至今沒能找到兇手,還請王爺施以援手……”
成王輕咳一聲,“關于此案,本王有所耳聞,三法司和錦衣衛已經接了案,相信很快就能出結果。”
那漢子卻說:“聽聞成王殿下宅心仁厚愛民如子,衙門這么久沒能查出真兇,我們成日里提心吊膽,還望王爺幫幫我們冤死的孩子啊!”
漢子說完,竟是當街嚎啕大哭起來,那哭聲引得圍觀的婦人們紛紛落淚,越來越多的人把目光投到成王身上。
“才五歲,太可憐了。”
“五歲算什么,聽說有一個剛滿月。”
“天哪,到底是哪個畜生不如的東西,竟然能下得了這般狠手,抓出來千刀萬剮都不解氣啊!”
“八成是個斷子絕孫的狗雜種,見不得別人家有孩子,才會一個接著一個地殺。”
百姓們每罵一句,成王的臉色就沉下去一分,眼瞅著就要繃不住。
這時,趙朔掀開車簾。
成王在前頭攔著,他看不清楚情況,便開口問,“父王,發生什么事了?”
成王扭頭,對上趙朔的視線,應付自如,“前面出了點狀況,暫時過不去,我讓人帶你從另一條道走。”
說著,遞了個眼色給書童,又低聲吩咐,“讓車夫調頭,別把剛剛看到的告訴世子,以免驚嚇到他。”
書童點點頭,轉身跟車夫交代了幾句,又走到車窗外告訴趙朔,“世子,前面有馬車相撞,路被堵了,暫時過不去,王爺讓咱們繞道。”
“不對吧?”趙朔狐疑道:“我明明聽到好多人喊著讓父王為他們找出真兇,什么真兇?”
書童勉強笑著,“世子,您聽錯了。”
趙朔不放心,“我下去看看。”
書童一驚,“世子?”
成王聽到動靜,冷眼瞪向車夫,“還不走,愣著做什么?”
車夫嚇得臉色一白,急忙甩著鞭子將馬車調頭朝著另一個方向走了。
趙朔走后,成王被此起彼伏地求救聲包圍。
這些刁民,玩得一手道德綁架。
他攥緊手中鞭子,看來今日不答應是走不了了。
深吸口氣,成王高聲道:“諸位別著急,既然你們有求于本王,本王定不會袖手旁觀,跟著便去刑部催一催,讓他們盡快抓出真兇給諸位一個交代。”
正巧謝正坐著轎子路過,聽到這話,他讓轎夫停下,掀簾笑看向成王,“王爺體恤百姓,愿意施以援手幫著查案,謝某代我們尚書大人感激不盡。”
謝正在衙門任什么職,成王不知道,但謝正這張臉,成王認得,這不就是帝師宋巍的表弟?
本來想把責任都往刑部推,不想突然來了個在刑部任職的謝正,把他后路全給堵了,成王說不出的膈應,想動怒,但是被這么多人看著,只得壓下胸中沉沉郁氣,僵笑著道:“本王身為宗室,自當為百姓分憂。”
謝正再次拱手,“微臣趕著去點卯,再加上道路擁堵,就不下轎給王爺行禮了,告辭。”
這話,多多少少帶了點輕視的意味。
一個刑部小吏也敢騎到他頭上來?
成王心里越發堵得慌。
轎子里,謝正逐漸斂去面上的假笑。
若是換了以往,他不敢得罪成王這樣的天潢貴胄,然而就在他準備出府上朝的時候,竟然見到了本該在寧州守孝的三表哥宋巍。
宋巍把什么都告訴了他,并讓他特地從這條道經過,想辦法把成王拖下水去查剖心案。
當得知那么多孩子都是死于成王之手,謝正再好的性子也被怒火燒沒了。
他萬萬沒想到,一向賢名在外的成王,竟然是個披著人皮的畜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