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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安排

更新時間:2021-02-08  作者:榴彈怕水
天氣晴朗起來了。

鳳凰山上顯得異常忙碌,御前班直和御營后備兵在清理倒塌的宮殿,無數地方官員的使者與公閣成員匆匆來面圣問安,只不過多到呂頤浩與劉洪道那一層就停下了,呂本中、仁保忠等近臣也在整理文書,就連勝果寺的和尚們也在趁機排干水渠,清理山間內澇。

非只如此,此時此刻,整個東南應該都很忙碌,因為從鳳凰山上便能看到,此處的田間地頭、村社城市,到處都有人在排水清淤,以盡量減少損失。

而到了眼下,趙玖自己也有所醒悟——這個時節在這個位置遭遇到這么一場連續雨水天氣,很可能只是一場千里之外海上的臺風所致。

只是不知道是不是自己這個蝴蝶翅膀扇起來的而已。

當然了,他同樣不知道,歷史上這一年東南地區的夏季確實是雨水偏多,造成了絲絹與秋收減產,然后同樣沒有到達遭災的程度,這件事情通過張浚等相關執政大臣的奏疏被后人清晰所知。

而話又說回來,假設趙玖是個高端的歷史人才,他知道有這回事,那指不定又要問為什么自己這個蝴蝶翅膀沒有阻止這場臺風了?

閑話少說,轉回眼下,經歷了一場小風雨的趙官家通過出去轉了一圈的方式露了個面,所謂安了下人心,看了下雨后風景,中午回到勝果寺后,便開始嘗試改詩。

沒錯,就是改詩。

昨夜匆匆一場風雨,又是自家房子塌了,又是撲通接著撲通,跟雨后青蛙跳池塘一般,可能是為此一夜難眠的緣故,以至于這位官家一大早猶猶豫豫、恍恍惚惚之間,卻是鬧了個天大的笑話……他居然做了一首平仄都不對,甚至韻腳重復用字的爛詩。

這可不是大失水準的問題了,句末重復用字根本就是十歲小孩子都不會犯的錯誤,不信你讓那個陸家的神童過來試試?

而既然重復用字了,那根本就不算詩,偏偏趙官家又不是和尚,還能給自己貼個話頭禪的說法。更讓呂本中等人無語的是,那詩的胚子明顯尚在,氣勢和風格還是很符合這位官家一貫姿態的,就算是其他人想攬到自己身上也攬不到……所以上下基本上認定是趙官家失誤到頭了。

故此,這位官家一上午都在努力改詩,以求盡量不要太丟臉。

然而,趙玖看著那首擺在案上的詩,思來想去,卻反而不知如何下手……不是不能改,一個字嘛,譬如下堯山改成會金川、過大川之類的,直接將事情指代到金河會盟、滅西夏那一回,便大約湊活過去了。

但問題在于,西夏那一次明顯不能跟堯山相提并論的,趙官家所謂八年之功,最重要的、也是最大的功績,正是堯山那一回,堯山是根本,西夏和金河會盟某種程度上來說,根本就是堯山的深層戰果。

所以,既是自序功績,感慨先賢,那便脫不開堯山之事。

可話說回來,若要強留下堯山二字,前面中原北望氣如山的名句卻也不舍,因為那是全詩氣勢所在。

于是乎,這位官家左思右想,都不能得其法,到最后干脆扔下此詩不管了……反正他不信陸游此生還能去大散關防守巴蜀,他最多去守陰山……就眼下這個局面來說,誰也不欠誰的對吧?

再說了,就效果來說,呂頤浩聽了這首打油詩,也沒耽誤他表決心說要去河北‘填溝壑’啊?更沒有站出來說,官家你用錯字了。

作用還是起到了的。

不過,趙官家固然是破罐子破摔,卻復又苦了呂本中。

作為一個真正的詩人,呂本中上來便看出了這詩的胚子足夠出色,所以理所當然想要將這詩整飭好了登到鳳凰旬刊上去,也算是替趙官家做政治宣告了。

然而,一面是趙官家不愿意改了,一面是他呂本中不好擅自改,偏偏又舍不得此詩,卻是在那里咬牙切齒了大半日,讓這位詩詞名家百爪撓心起來。

但不管如何了,放棄了改詩的趙玖可不會在乎呂本中的心思,他既然棄了此事,卻也沒有直接北返,而是依舊停在東南……不過,所有人都能看得出來,這位官家跟之前大半年在這里的仇大苦深相比,著實輕松了不少。

不說別的,只說往后數日內,這位官家便多次輕裝簡從,率赤心隊巡視周邊郡縣。其足跡遍布杭州、湖州、越州、睦洲,卻往往不入城、不問官,也不表露身份,只是行走于鄉野之間,止于市集碼頭之前。

實際上,若非是從杭州這邊意識到趙官家的出行,周邊州郡恐怕從頭到尾都未必曉得趙官家曾到自己治下走過一遭。

畢竟,這不是微服私訪外加路見不平一聲吼的戲碼,除非是一些典型的惡性刑事案件,否則一個天子越級處置一些基層事務,往往會造成遠超事情本身的混亂,而純粹的超級惡性事件,又怎么可能會這么巧出現在他身旁?

所以,這位官家更多的算是存問風俗,是在視察這次夏雨內澇后的影響,并沒有干涉地方的意思。

當然,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趙官家南巡近一年的眼下,在賦稅新法已經徹底推行的情況下,整個東南最重要的事,莫過于計量這場雨水的影響,以及福建地方上何時安穩下來兩個大問題而已。

不過,這又引發了另外一個問題,已經有人暗地里吐槽,這官家事情已經辦完,福建的事情和兩浙的雨水都不是人力可為的了,那他堂堂天子,還留在此處作甚,莫不是真的看上了東南繁華,樂不思蜀了?

但是,吳越舊宮都塌了,整日待在和尚廟里,也未必舒坦吧?還是說真信佛了?

不過,真要說事情,似乎還是有事的,就在劉洪道折返東京后不久,趙官家開始四下微服私訪的時候,新的一期公閣大會也開始了,官家正式下了旨意,乃是傳召兩淮、江東、江西、兩浙、福建等路一級的公閣成員齊會鳳凰山……兩淮、江西、福建等地的公閣是新組建的,還沒有面圣,這當然是合情合理的。

再加上趙官家不知道什么時候就要走人了,適當再組織幾次成功的大會,也算是在西湖邊上畫了一個圈,成功結束自己的南巡之行不是?

故此,待到夏末時分,東南之地,西湖之畔便再度摩肩繼踵起來,尤其是直接從揚州蜂擁至此的兩淮公閣成員,個個家資豐厚,此番又有跟地方官府對立的心態,參政愿望強烈,所以他們的到來,幾乎瞬間便讓杭州城回到了之前武林大會時的情狀。

甚至更勝一籌。

涌金門外,真就再度‘直把杭州作汴州’了,樓外樓更是變得連當地人都吃不起了。

不過,幾乎像是早有安排一般,就在東南公閣定下了會議日期,開始在雷峰塔下處理相關程序之際,這日上午,往福建安撫地方的前都省副相許景衡許相公也正式從福建歸來。

許相公畢竟是做過相公,既然回來,當然不至于跟那些公閣成員爭面圣名額,乃是直接被前去迎接的楊沂中引到了在勝果寺的大雄寶殿,當日上午便向趙官家稍作問安,并進行了匯報。

而結論似乎不容樂觀。

“如此說來,福建今年的秋收還是受到影響了?”對大雄寶殿并不陌生的趙官家直接在佛祖像下隨意詢問。

值得一提的是,此地雖然寬綽,但這位官家此時身側卻只是呂頤浩與幾名近臣而已……范宗尹、梅櫟那些人都還在福建沒回來,許景衡的回來也更像是趙官家專門召回。

“好讓官家知道,不是秋收,是秋稅。”許景衡即刻在殿內做了更正。“械斗多在宗族村社之間發生,但這些人械斗之時,卻一般很少有毀壞生產、阻礙農事的行為……臣說影響秋稅,乃是說眼下大規模械斗已經漸漸平息,但地方村寨持械對峙,小股仇殺行徑卻要延續很久,再加上此次斗毆本就是為了分配稅額而起,而臣為安撫地方,已經自作主張在閩地抹去了所有涉及爭端的稅額……所以說,這種情況下閩地的秋稅必然要受影響,但不會對實際秋收有太大影響。”

聞得此言,趙玖長長松了一口氣,繼而便是長久的沉默。

見此情狀,立在殿中的許景衡也忍不住心中嘆氣。

話說,作為一名返聘的宰執,一面是他的高度讓他即便出差在外也明白問題的核心在哪里——雖然只是回來路上聽到一點傳言,但他還是早就醒悟過來,事情根本在北伐;而另一面,因為身份、政治立場、籍貫導致的責任感和政治疏離感卻又讓他在這個大事件面前產生了一些復雜情緒。

不反對、不參與,但也不回避……有點被人推著走的狀態。

但是,正所謂該來的總要到來,趙官家等了一會后,就在佛像下與呂頤浩對視一眼,便再度開口詢問:“如此說來,福建那邊其實比兩浙這里還好一些了?影響是有,但大多局限于基層,而且無論如何也還不至于到達災禍的地步……是也不是?”

“恕臣直言。”許景衡拱手正色以對。“官家此言有失……福建那里是死了不少人的,而且這件事影響深遠,很可能會讓福建鄉里形成世仇,無論如何都不能說比遇到雨水減產的兩浙要好!賦稅新政的事情,兩浙路外還是顯得過于操切了。”

“許相公說的不錯。”趙玖頓了一頓,也正色相對。“朕滿心只想著兩地短期內對北伐的影響,卻沒有從兩地內里,從長遠考慮……這不是人君該有心思。”

趙官家認錯了,而且直接點出了北伐,許相公還能說什么呢?

片刻后,其人果然無奈拱手:“官家決心已下了嗎?”

“這不是朕下不下決心的事情,而是說,如果沒有理由停下,就只能硬著頭皮迎頭去做罷了。而如今局面,便是兩浙、福建雖有波折,便是中原也有些多雨,但終究沒有釀成大災,而既然沒有什么需要切實停下來的事端,咱們君臣就不能以自己騙自己,以作逃避。”趙玖干脆相對。“許相公,三十萬御營兵馬秋后便可齊員,雖說其中有不少新兵,但也有黨項人可以招募,太行義軍可以動員,以至于還有蒙古、契丹友軍可以召喚,所以預定的軍隊戰力還是足夠的;至于糧食、軍資、軍械,雖然對著去年的估計少了一些充裕,但對著三年前的計量來看,卻反而是充足的……這種局面下,咱們若是不動彈,便是失信于天下人,你說是也不是?”

許景衡被逼到墻角,思索再三,也只能再度拱手:“確系如此。”

“正要相公這句話。”趙玖聽到這里,再度與呂頤浩對視一眼,然后二人一起將目光對準了已經顯得有些緊張的呂本中。

呂本中咽了口口水,但還是立即向前一步,將藏在袖中的一張白麻紙雙手托出,并當眾對著許景衡雙手取開。

許景衡只看了眼那白麻紙,便覺得腦中嗡得一聲作響,然后直接出于本能下拜于地了。

且說,大宋優待士大夫,除非是一些祭祀或者儀式性的場合,很多時候文臣都不用跪對天子的,更遑論是旨意?

但有意思的地方正在這里,身為政治地位遠超一般士大夫的宰執,一般來說,反而都免不了要有對著旨意跪上一跪的經歷,因為一個讀書人真正到了人生巔峰,也就是宣麻拜相之時,按照成例,都是要正式下拜的。

沒錯,這張白麻紙對與許景衡這種級別的人來說只有一個意義,那就是他要二度宣麻,重新的、正式的回歸宰執之列了。

當然了,實際上來說,哪怕是許景衡也是一度宣麻……因為他第一次當宰執時行在尚處流離之間,根本就是個小朝廷,哪里來的正經白麻紙?

不過,趙官家素來是對癥下藥,看人點菜的……就好像當日讓吳玠做節度使,專門用明黃色的絹帛來糊弄那些西軍的大老粗一般,這一次,為了讓許相公感受到尊重,趙玖也專門尋到了白麻紙。

只能說效果拔群,作為一名年輕時在腦中預習了不知道多少遍見白麻紙時反應的傳統舊式士大夫,等真的面對上這張白麻紙的時候,許相公到底是直接下拜了。

而這一拜,有些事情便成定局了。

旨意是呂本中寫的,自然不會犯趙官家打油詩那種低級錯誤,堪稱是四六對稱,文采飛揚,不過一番念下來之后,卻只有一個意思——復許景衡為都省副相,加寧海軍節度使,領兩浙路經略使,駐杭州,使司江東、江西、福建、兩浙、廣西、廣東六路。

基本上就是代替呂頤浩出任東南使相,而且還多了兩廣的宣撫范圍。

旨意既下,官家又發口諭,乃是將此白麻貼到雷峰塔下,并詔令東南數路公閣一起去觀看……這便湊湊合合完成是宣麻儀式中的宣了……任用宰執,甭管下面人有沒有反對余地,總要公示一下,做個樣子的。

破破爛爛的雷峰塔下,六路公閣齊聚,此刻還在搞一些亂七八糟的演說、討論,并等待下午趙官家的駕臨,卻不料趙官家沒等來,先等到了一張傳說中的白麻紙。

而這張白麻紙,立即便引爆了整個西湖。

絕大多數兩浙、江東、福建,乃至于江西的公閣成員,對此都是持謹慎歡迎姿態的……因為許景衡在東南的人望是很足的。

當然了,還有一些不好說出口的理由,大家也算是心照不宣。

不過,早已經在堯山后便脫離東南使司范疇,此時事不關己的兩淮路公閣成員們又要惹人厭了,他們中居然有人說這個任命其實是不合規矩的……不是許景衡資歷不足,人望不夠,才能不顯,而是說許相公本身作為越州人,應該避開自己家鄉才對。

實際上,之前兩個使相,安撫關西的宇文虛中與鎮撫東南的呂頤浩都是京東人。

這下子當然是點了馬蜂窩,一時間,兩浙路與兩淮路的公閣卻是瞬間對立起來,幾乎要在雷峰塔下釀成群毆。

不過,不管是哪里人,公閣中真正的政治行家卻都保持了嚴肅與沉默,這些人不分籍貫,三三兩兩聚集到場地邊緣,低聲討論起了局勢,很顯然,他們都從這張白麻紙上嗅到了一絲肅殺與不安。

這些人根本不信沒人提醒天子許景衡的籍貫,也不信呂頤浩就這么沒了……須知道,呂相公對東南而言固然苛刻,但對于中樞和天子而言卻無疑是能臣,是東南倚仗。

更何況,許景衡身上的節度使職銜,已經足夠惹人遐思了。

或者更進一步,真正的聰明人已經醒悟過來是怎么一回事,但旨意不明確,反而不敢深入討論而已。

只能說,果不其然,片刻后,剛剛回去的內侍省押班邵成章再度帶著全副儀仗回到了雷峰塔下,并貼上了又一道白麻紙。

白麻紙上同樣是四六對仗,文采飛揚,可其中本意只是一讀便讓在場的所有人轟然開來,繼而連最愚笨之人也明白過來是怎么回事了。

無他,呂頤浩得到了他的新差遣——樞密院副使,加歸德軍節度使,都督河北東路、河北西路、河東路、燕山路軍國事。

這就是所謂河北大都督了。

這就是要北伐了!

這群東南人怎么都沒想到,北伐的訊號居然是從杭州西湖發起的……這像話嗎?真把杭州做汴州了?

然而,轟然之后,雷峰塔下,被郭仲荀麾下虔州部隊團團圍住的露天場地上,無數公閣成員很快復又嚴肅了起來,沒有人再去想著什么跟地方官的斗爭,也沒有人敢肆意討論這件事本身……事到臨頭,作為東南地區最具代表性的統治階級,這群人中的大部分只是覺得驚恐、不安、燥熱,以及畏縮。

不是只有趙玖一個人會對即將到來的那場拼卻一切的戰爭感到恐懼的。

便是其中有少數熱血之人,此時也不敢興奮呼喊,因為北伐這兩個字終究還是沒有公開擺出來,說不得只是讓呂頤浩負責北伐籌備呢?

當然了,在稍有政治常識的人的那里,這種可能性是不存在的,因為歸德軍節度使乃是宋太祖當年用過的節度使號,就好像太宗用過的泰寧軍節度使一樣有著特殊的含義……有宋一朝,歸德軍節度使就沒有再授過人,而泰寧軍節度使則是公認的第一節度使,前后授予過數人,都是當朝位置最重的人物,堯山戰后,韓世忠為延安郡王,領三鎮節度使,頭一個稱號便是泰寧軍節度使。

而此時,呂頤浩以西府相公的身份加了這個不可能被武人領走,而且已經空了一百多年的節度使,含義只能有一個,那便是要借他資歷、性格,以及對北伐的熱情,充當此次北伐的總監軍。

必要之時,官家需要殺人了,哪怕是要殺十節度中的誰,也都不必親自動手了!因為這里自有一個敢殺人的狠角色替趙官家動手。

就在雷峰塔下萬馬齊喑的時候,隨著押班邵成章第三次折返,又一條旨意抵達,而且這一次就是針對在場數百名東南公閣成員的旨意。

旨意很簡單,乃是要現場的兩淮、兩浙、兩江、福建公閣成員,務必在今日內,根據成員的才德,在公閣范疇內選出才德俱佳者兩百人……其中十人為上上等,二十人為上中等,七十人為上等,到時候趙官家會按照等級,分別授與這些人河北、河東、燕山諸地方知州事、知軍事、通判、知縣、提舉刑事、提及茶鹽等等差遣。

沒有選出來之前,任何人不許擅自離開會場。

旨意既下,邵成章便三度折回,只留下數百東南精英在千余名虔州土卒的圍觀下在雷峰塔下狼狽失態。

這些人的心情此時此刻真的很復雜……一方面,趙官家履行了對公閣的承諾,一大批人將會直接轉入實際差遣,而且是那等優厚之差遣;另一方面,這個所謂實際差遣卻也同時是明擺著的空頭差遣!

北伐若是成了,那不說什么燕山路,只說河北東路三府、十一州、五軍,五十七縣;河北西路四府、九州、六軍,六十五縣;河東路三府、十四州、八軍,八十一縣,這一百個差遣,絕對是妥妥當當的,甚至不耽誤其他地方有樣學樣。

可若不成,這差遣就是個屁啊!

當然了,這也是趙官家的陽謀,就是要他們去支持北伐嘛!甚至看眼下這個架勢,說不得選出來以后,這一百人要直接隨軍的,乃是既讓后方因此安穩,又讓這些人能在前方效力,隨時發出去管理地方,與此同時也如交了人質一般,萬一北伐有些吃力,說不得還要這些人的家人直接在后面報效家產的吧?

一念至此,眾人的思路卻又快進到一旦入選,要不要上戰場,會不會有危險的地步了?

可話由說回來,這北伐萬一成了,那知州、知軍、通判、知縣,還有提刑官、提舉茶鹽事,根本就是原本一輩子都想不到的前途吧?

慌亂之中,選是選不起來的,走又不可能在軍隊的圍觀下逃走,就只能瞎扯淡,抒發一下自己紛亂的情懷。

紛亂之中,不過半個時辰,下午時分,此時唯一一名隨駕的玉堂學士,也是當朝實際上超過了梅花韓成為了第一名門的東萊呂氏嫡長之人,呂本中呂學士大駕光臨了。

他是來引導選舉的。

而隨著呂學士的到來,事情陡然起了變化……無他,要知道,隨著趙官家的八年而奮戰,東南六路公閣中,總有一些被洗了腦的熱血之輩,而且還有一些吏戶出身,對政治前途紅了眼的形勢之輩。

故此,當呂學士主動引導之后,便有數十人毛遂自薦,迅速占了那一百個位置的小半位置。

這下子,剩下那些人里,原本算是有威望、有聲勢的,自然不忿;而原本不算是公閣里有名望的,也都艷羨,卻又生怕自己錯過了這個機會。

于是乎,折騰了一下午后,呂學士到底是拿了一個百人名單滿意的回山去了。

又等了一陣子,大約是雷峰夕照的時候,內侍省押班邵成章第四次回來了,官家果然有口諭,按照名單點錄,這一百人可以寫信給家人,卻是不必回家了,直接隨御駕明日折返東京……不會騎馬的,自己準備好騾子!

意料之中,但不得不說,這位官家南巡近一年,方才露出傳聞中的爪牙,也難怪淳樸的東南士民會上當了。

且不提此次公閣大會直接莫名其妙匯集,又莫名其妙解散,然后入選的這百人如何喜,如何憂,又如何跟家里交代,如何籌劃將來打算……只說這日辛苦了一整日呂本中呂學士回到了趙官家這里交完差,當場當眾無話,結果當日晚間自在勝果寺里臥房收拾行李時,卻忽然又收到了趙官家的傳召,然后在趙官家‘寢宮’內恰如晴空霹靂一般接到了一個旨意。

“臣……不必隨御駕北返?”呂學士本能便去往趙官家身后去瞅,似乎是覺得有哪個小人在那里一般。

然而,這位官家身后空無一人,只有一個一人多高的佛祖雕像,立在那里拈花而笑,回過頭來,倒是有一個楊沂中在守著大門,但楊沂中本該就在此處才對。

“不必看了,沒人進言,是朕本意。”趙玖似乎看穿了對方想法一般,直接笑對。“朕要你留在此處替朕做兩件事情……”

呂本中想了一想,勉力壓下諸多雜念,認真相詢:“敢問官家,可是要臣在這里維持《鳳凰旬刊》,好在北伐期間維系東南士氣?”

“正是如此。”趙玖繼續含笑以對。“不過你須留意,北伐不可輕忽,朕走后,《鳳凰旬刊》上便不許有半點風花雪月之論了,務必嚴謹……”

“是。”

呂本中趕緊俯首……話說,呂學士雖覺得這個差遣他覺得有些大材小用,但畢竟是一個他能想到的方向,更是他往日業務所在,所以心中稍安。“那敢問官家,第二件事莫不是要臣隨時與官家密折通信,匯報東南輿情?”

“當然不是。”趙玖旋即再笑。“這種事情本是題中應有之義,哪里需要專門交代分派?”

呂本中趕緊頷首,繼而等待吩咐。

“第二件事情也簡單。”趙玖繼續在佛祖蓮花臺前笑對自己的內制。“朕給你在鳳凰山留一隊甲士……若是朕在河北稍有不諧之傳聞,你便親自率甲士去距離此處不遠的洞霄宮,處置了淵圣。”

呂本中趕緊頷首,但旋即怔住,然后目瞪口呆,最后在趙官家的笑意下一時冷汗迭出。

所謂,既不敢應下,也不敢拒絕,如鯁在喉,如履薄冰。

半晌,其人才勉力鼓起勇氣相對:“官家,臣不敢言此論是非……但官家若要行此事,何妨使仁保忠仁舍人留守鳳凰山?便是楊統制……楊統制麾下隨便一個百夫長,也可以為之吧?而臣一書生……況且……況且官家早有子嗣安排,東京宰執上下一心,二圣根本不值一提吧?”

“呂卿。”趙官家似笑非笑。“你所言甚是……二圣不值一提,你一書生做此事哪里有仁保忠,乃至于隨便一個粗魯軍士做的利索?但朕問你,既然如此,為何朕還是要專門留你預備此事呢?”

呂本中聞言愈發惶恐,一面他的聰明才智敏銳的提醒他,官家的話里藏著一個巨大的、嚴肅的、事關生死的玄機;另一面,卻偏偏腦中如漿糊一般,一時無法梳理開來。

“算了,朕直說好了。”趙玖見狀,只能嗤笑一聲。“其一……二圣固然不值一提,但到底還是有風險的,尤其是太上淵圣皇帝,上下多有說他靖康中只是無能,卻非失德的……朕預防一下,總還是行的吧?”

“是……是!”呂本中廢了好大勁才將這個字吐出來。

“其二,與太上淵圣皇帝本人相比,朕更擔心的是靖康舊臣,也就是所謂舊黨會在朕萬一之后卷土重來……以至于二度北伐,淪為空想。”趙玖終于嘆氣,卻依然笑意不減。“而這些人,若是反復,你覺得會以什么人為箭頭卷土重來呢?”

“太上淵圣……不對,許、許相公……?”呂本中脫口而出,卻又迅速做出了改正。

“是許相公。”趙玖點了點頭。“實際上,你我此番南巡才知道,這些所謂東南之輩,從舊黨到道學,再到地方士大夫,根本就是亂七八糟,毫無一個領袖和章程,也就是朕立了公閣,才讓這些人能聚到一起有個說話的地方……這種情況下,若是朕此番不任命許相公,那這些人便有可能去尋劉大中走趙鼎的路也說不定,便是那些道學家,也要看朝中局勢,尋到有人重新打起道學旗號才好辦……但朕既然任命了許相公,還給他們定制了三級公閣,那朕萬一出了事情,北伐敗了,他們便自然而然要以公閣為體制,團結到許相公身側,形成真正的反對派,然后說不定便會動搖朝局。”

呂本中還是一頭霧水:“若是如此,官家可以撤了許相公,不用他便是,或者廢掉公閣,斷了他們根基又如何?”

“呂卿,你須曉得,朕在東南大起公閣,根本上是為了安撫東南、推行新政,而推行新政是為了減輕百姓負擔,讓他們不至于被北伐壓垮;用許相公,根本上也是因為他的中樞經驗、政治才能和東南人望……這些都是堂堂正正的,坦坦蕩蕩的,也都是為了北伐能多一分勝算!”趙玖搖頭笑對。“你難道以為朕一開始就是為了什么陰謀才搞的公閣、任用的呂相公?”

呂本中愕然當場。

“呂卿,朕如何不曉得,自己要你做的是陰私事?但問題在于咱們之前坦坦蕩蕩、堂堂正正都是為了北伐。而北伐,雖說是大勢所趨,卻難道也是十拿九穩?”趙玖繼續搖頭笑對。“朕一開始說的,便是萬一北伐失利,朕也回不來,咱們的堂堂正正都要垮掉的局面……這個時候,就得有人出來替朕做這些壞事了。”

“官家。”呂本中聽到這里,不知道是意識到了‘回不來’三個字,還是因為被官家逼急了,卻是眼淚都下來了。“臣真不是推諉……官家的知遇之恩,還有對我們呂氏的抬舉,莫說是臣,便是我們全家都該為官家赴湯蹈火……但此事,此事委實匪夷所思,且不說臣之無能,便是呂相公其實也是個忠臣,斷不會因為一些靖康舊恩,就去擁立太上淵圣皇帝的。”

“是啊,他是個忠臣,你也是……令尊呂公相也是!”

趙玖望著對方一時感慨,算是終于收起了那絲讓對方一直膽寒的笑意,但接下來的話語,卻直接將對方封凍。“但是呂卿,你還沒想明白嗎?這些東南形勢戶,是沒那個本事脫離朝政體制另起爐灶的,若是他們以劉大中為領袖,終究要歸到首相趙鼎身上,可若是以許相公為領袖,卻也少不了以你父親為遙尊的……哪怕你父親也是忠臣,也不愿意摻和,可當日你父與許相公共同執政時提拔的人物照樣會聚攏起來,以他們二人為尊。至于朕一定讓你去處置太上淵圣皇帝這件事情,你想想,既然太上淵圣不重要,那重要的是誰?或者說,這件事里重要的到底是什么?”

呂本中搖搖欲墜,幾乎不能站立。

因為趙官家已經將邏輯和答案說的非常清楚了……如果北伐失利,趙官家回不來,那么反對派必然會在東南順著公閣形成真正的反動政治勢力,而一旦形成政治勢力,便會理所當然隨著劉大中、許景衡這樣的東南巨頭勾連成黨,導致國家回歸妥協與議和。

而在這個過程中,劉大中那里,根本上還是會聯系到趙鼎,許景衡背后,根本上還是會聯系到自己親父、前公相、中興第一名臣呂好問!

劉大中趙鼎那條線不知道官家是如何安排的,可許景衡和自己父親這條線,官家卻正是要他呂本中自己來親手破壞——自己這個呂公相的嫡長子,在許相公的治下,在東南腹心之地,替官家處置掉了太上淵圣皇帝,則呂許二人的政治號召力自然會瞬間崩塌。

屆時,便是東南公閣想再形成成氣候的在野政治勢力,卻也不可能這么快了。

這種政治安排,很殘忍,很無恥,甚至有一種匪夷所思的無理……但是呂本中卻無法感覺到憤怒,也沒有什么背叛感,因為他心知肚明,這只是一種極端情況下的安排,是建立在對面這個官家遭遇大不幸的情況下的安排。

一個天子,以交代身后事的方式要求自己這個臣子做這種匪夷所思,而且只能靠自己自覺才會完成的事情……本身就很無奈了。

甚至,反而顯得有幾分坦誠與正大光明。

“呂卿。”

燭火下,過了很久,趙玖方才微微喚了對方一聲。

“臣在。”呂本中俯首以對。

“不要笑朕。”

“臣不敢。”

“朕明明說過,朕死后,哪管他洪水滔天?結果還是忍不住定下這種陰私的身后手段,而且海是要你自己毀棄自家前途……”

“是臣不能為官家分憂,臣心里明白,但凡臣有幾分離了家父和家世的真正本事,早就隨官家去前線了,也只有這等要借臣家世的事可以有些作用。”呂本中一揖到底。“便是這件事情,官家也本可不必跟臣說,以臣在政務軍事上的愚鈍,官家直接讓楊統制安排一人,或者干脆讓仁保忠留在鳳凰山,足可做下此事后再推到臣身上……官家愿意跟臣說,已經是念在君臣一場,照顧臣心意的意思了。”

趙玖沉默了一下,避開了這個話題:“既如此,你也不必答,記住今天這話,到時候看局勢,愿意做不愿意做,其實都無妨,反正朕也不曉得了……今日就回去吧!”

呂本中聽到這里,一時忍不住,便幾乎要當場答應……卻還是咬牙忍住,低頭退出去了。

人走后,過了好一陣子,趙玖方才言語:“你覺得如何?”

“臣不敢說……”立在門前的楊沂中轉身入內下拜。“也著實不知,不過也沒必要說,臣一直覺得,此番北伐雖說不能十拿九穩,卻也足堪取得成果,繼而保全,不至于到這一步的。”

佛像下的趙玖搖頭不止:“說白了,剛剛那番話并無什么用,只能顯出來朕心中到底是畏懼了……從初夏那場雨水開始,考慮到北伐事宜就在眼前時,朕便開始畏懼了……所以才會推給他這種既不理也不智,甚至不仁不義的事情。”

“官家畏敗?”

“一開始是畏敗,房子塌了后下了決心,卻又畏懼起了別的事情。”趙玖對楊沂中還是坦誠的。“生當作人杰,死亦為鬼雄,至今思項羽,不肯過江東……你說若是朕敗了,八年之功,毀于一旦,十年苦戰,不能復土,朕到時候有何面目過河回來呢?朕現在畏懼的,是萬一敗后的殘局……”

楊沂中本能欲勸,卻又不知道該從何說起。

“正甫。”趙玖想了一想,終于再嘆。“你還記得當日在八公山上朕跟你說的話嗎?”

“臣冒昧,不知道是哪句話?”楊沂中趕緊來問。

“朕說……若是女真人過河了,逃不了了,便要你替朕了斷。”趙玖嗤笑以對。

“是……官家……但此一時彼一時。”楊沂中一時大急。

“朕曉得,此一時彼一時。”趙玖喟然接口。“所以,朕這次給你的命令與那次相反……若是此番北伐敗了,朕羞恥于折返,你便是把朕捆起來,也要把朕帶回河南……然后再來一次八年之功!曉得了嗎?”

“臣明白了!”楊沂中俯首接令,如釋重負。

一夜無言,翌日天亮,趙官家早就不見了昨夜的憂思難忘,恰恰相反,剛剛在東南確定了北伐決心的這位官家面對著東南士民展示出了極為踴躍的姿態——他帶上一百個東南出身的后補河北官吏,扔下郭仲荀和他的軍隊在后,只帶千余御前班直,直接輕裝上陣,當日便離開了駐扎了快一年的鳳凰山,往北面而去。

因為隨行人數規模大大減小,沿途地方足以供應后勤,所以這次趙官家折返卻是極速。

七月初一,就在呂本中到底是沒忍住,將趙官家那首出師一表真名世的詩私自改過之后,登上了《鳳凰旬刊》的同時,詩詞大家趙官家便從瓜州渡過了長江。

七月十五抵達淮甸。

七月廿五,便再度扔下部分部屬與軍隊,先行疾馳抵達南京(今商丘)。

到此時,不等東京來使迎接,駐扎在北面的岳飛便率先公開上表問安,同時詢問兩浙旱澇、福建動亂。

趙官家當即也公開回復,東南已安,并詢問京東軍備是否妥當。

使者一來一回之后,據說因為秋收緣故,趙官家從八月初一才開始自南京出發,卻是與后來跟上的呂頤浩一起緩緩向東京進發,日行不過二十里。而這個時候,東京宰執大臣、各地帥臣早已經知道了之前岳飛與圣駕的互動,卻也是紛紛快馬上表,一面問安,一面俱言倉儲已足,道路已修,兵甲已盈,士氣正盛云云。

到最后,果然是有酈瓊正式說出了那句話,乃是‘請分兵出太行左右,收復兩河故土’。

對此,趙官家一面繼續緩緩歸京,一面卻又公開下旨批駁不停,乃是明告諸大臣、軍帥,軍國重事不得脫離實際,擅自夸大。

同時,沿途明發樞密院、御營、戶部、兵部、工部數據,指出眼下局面,只有道路、倉儲修葺妥當,其余如御營三十萬兵額剛剛滿員,頗有新卒訓練不足;如甲胄、軍械也都距離滿額稍有不足,牲畜也不夠膘肥體壯;如各方盟友,只有契丹與西蒙古公開承諾自陰山發兵,日本愿遣一支武士隨駕表示立場,如東蒙古未有決意,高麗人首鼠兩端,拒不作答;又如海軍船只不諧,不足以獨立發動戰斗;還如糧食倉儲,并不足一年軍用,需要等到秋收之后,查明數據,才能心安。

隨即,這位官家又公開發出使者,表彰備戰出色的工部尚書胡寅、戶部尚書林景默、御營都統王彥、御營前軍都統岳飛、御營中軍都統李彥仙。并申斥樞密院副使陳規督備軍械不足,御營后軍都統吳玠賬目混亂,御營右軍都統張俊無所事事不能勤加訓練部隊,御營水軍都統張榮之前夏日河上作戰,空耗軍資。

這一路行來,前后兩百六十余里,趙官家足足走了十四日,連身后郭仲荀的部隊都在期間追上,直接進入東京南部的青城屯駐了,范宗尹、虞允文、梅櫟等人也漸漸趕上……而沿途這些奏疏、批復、表彰、申斥,則被盡數刊登到了邸報上,天下四海,莫說宋人,便是女真人和高麗人都能看的清清楚楚。

到了建炎九年八月十四這天,趙官家又一次回到了他忠誠的東京城,卻居然在一年之后過城而不入,乃是直接進入城西的岳臺大營,并于第二日的八月中秋主持了中秋大祭。

中秋大祭后,便該是開科取士了。

這一次,趙官家倒是入城了,他在殿試上出了一個針對北伐后如何安撫河北四路……也就是河北東路、河北西路、河東路、燕山路的策問。

甚至還點了破例被允許參加這次殿試的張九成為狀元。

接著,也就是殿試后的數日內,這位官家便在后宮足不出戶了,據說多是與兩位妃嬪、諸位公主、皇子,享受天倫之樂。

但這種日子沒有持續到多久,八月最后一日,這位官家在景福宮公開設宴請三位太后駕臨觀賞新劇《長生殿》。等到九月初一大朝會,便直接宣布了不限額的,以錢、帛、糧定價同步發售的北伐國債。同時,并發樓炤、張燾、王縉等十二學士,與宗潁、蘇白、李韜等十二秘書郎入御營各軍各部,以作聯絡。

而就在這日下午,在東京城只呆了半個月趙官家本人便直接與河北大都督呂頤浩、御營都統王彥率諸早已經匯合而來的諸多近臣一起出城,開始如往年冬日那般沿黃河巡視。

這個動作使得河北的女真軍隊再也無法忍受,在大名府、隆德府兩處行軍司的指揮下,數以萬計的女真大軍開始調度應對。

黃河兩岸,一時間風聲鶴唳,草木皆兵。

“秦相公是南人,你以為,趙宋官家這一次到底是虛張聲勢,還是真要發兵呢?”

燕京尚書臺,這一日秋高云淡,并無秋雨,但隨著遼王、太師領公相完顏斡本的皺眉相詢,秦檜還是忍不住打個哆嗦。

卻不知到底是在畏懼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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