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炎十年二月初三這一天的獲鹿,一日之內,宋金雙方在方圓數百平方公里的局部戰場內總計投入了超過三十萬兵力,并通過一場前所未有的激烈正面作戰,分出勝負。
結果是宋軍大勝,金軍大敗。
雖說很難在短時間內點驗清楚具體的戰果,但按照后來的大略數字來看……金軍直接戰死、崩潰后被追殺屠戮、逃亡中自相踐踏,累計死亡者最少達三萬,實際上可能更多,因為那條漸漸凝固的壕溝里,尸首根本拖不干凈;而被俘虜者,包括大量傷員,更是逼近五萬。
考慮到金軍十六個萬戶并不是滿員狀態,很可能只有十三四萬兵力,那么被俘、死亡的部眾已經達到了金軍總兵力的小三分之二。
便是剩下的五六萬之眾,也只有一個阿骨打六子完顏訛魯觀的萬戶保持著完整建制,其余盡數以崩潰態勢散落在滹沱河南岸的廣袤平原上,連回到真定城的潰軍,也因為宋軍及時攻略下了河口浮橋,變得可以忽略不計。
與此同時,宋軍傷亡其實也很嚴重,戰死、失蹤者不下八千,重傷者不下五千,其余傷病減員更是直接逾萬。
平心而論,這個傷亡數字放在尋常早就直接引得全軍士氣崩潰了,但當此大勝之機,雙方勝負對比如此強烈,士氣反而振奮。
實際上,翌日一早,宋軍便繼續大舉進發了。
其中,吳玠總攬太平河對岸、滹沱河南事宜,其人指揮若定,將部隊一分為三,一部分留在獲鹿原本的金軍大營這里打掃戰場,兼做休整……畢竟,戰場遺留的金軍甲胄、兵器,很可能是這個時代最寶貴的一筆財富;另一部分,則以步兵為主,適當的有序向周邊州郡城鎮進發,以作必要的戰略控制;最后一部分,以騎兵為主,劉錡都督御營騎軍甲騎一路向東,嘗試渡過寢水,去取稿城,以阻斷金軍逃亡路線,而契丹、奚、蒙古、黨項輕騎則以千人為基準,四面撒開,大略向東,肆意搜羅追殺金軍逃散部眾。
除此之外,御營左軍也在韓世忠的統攬下利用所獲浮橋大舉渡河,逼臨真定城,并且果然按照趙官家之前旨意移送傷員、尸首……被大略剝除了衣甲的金軍傷員、尸首幾乎是源源不斷送達,其中甚至包括很多殘破軀體,然后也被整齊并列擺放在城外四面,而且還是傷員與尸首混雜擺列。
當此境況,若說完顏訛魯觀和真定留守部隊之前還對所謂‘慘敗’停留在所謂字面感觸上,是所謂滿腦子空白那種震驚感,那眼下便是一時五內俱震,如喪肝膽了。
這還沒完,隨著傍晚時分,宋軍主動停止搬運,轉而撤回營中……或許是后怕,或許是恐懼城中不接納他們,或許單純只是忍不住傷口疼痛,城外傷員忽然間便失控慟哭起來,而且瞬間席卷了整個城外的傷兵隊列,哀嚎慟哭之聲一時響徹真定周邊。
非只如此,城內守軍出來接應,驚恐之下居然隨之伴哭,隨著這些傷員哭泣入城,接著,復又有城內軍官家眷尋親未果,也嚎啕不止,最后就是城內城外哭聲一團,甚至有高級官員和將領都頂不住壓力,陪著全城一起來哭。
聲音之大,隔著數里的宋軍新立營寨中都能清晰耳聞,御營左軍部眾與董先、邵云二部也不得不伴著哭聲來用晚餐,議論紛紛之下,以至于有人心生惻隱。
“趙宋官家怎么說?”
且不說滿城哭聲,只說隨著輕傷金軍得以入城,一個意外的人得到了訛魯觀的直接召見,并在滿是金軍高層的大堂上被臨時主持真定事務的大金國樞密院都承旨領兵部侍郎洪涯當眾詢問。
此人不是別人,正是因為不知道兀術在何處,而被干脆放回到真定城的太師奴,他作為之前臨陣去見趙官家的使者,此番居然順利回來,那被召來問詢倒是理所當然。
“好讓洪侍郎知道,昨日以后我就未曾再見到趙宋官家。”太師奴慚愧低頭,明顯羞憤。“便是昨日當時見到了趙宋官家,說了許多言語,他怕是也沒有半分在意與理會,更不要講還有相關言語交代了……此番全身回來,怕只是因為使者身份,再加上昨日那位官家殺得人太多,懶得再殺,所以才僥幸偷生。”
洪涯心中略顯失望,直接回頭去看坐在正中的完顏訛魯觀,卻見訛魯觀面色僵硬,似乎根本沒有在聽,便又去看堂上眾人神色,而如他所想,堂上文武,大多數也是失望之態,只有寥寥幾人稍顯釋然。
大略記下了這幾個人后,洪涯便直接朝太師奴點頭:“既然回來,便是天意,也不必多想,且安頓下來,等魏王訊息!”
太師奴從進來未見兀術,便大約猜到自家主上不在此處,只是此時上位者們明顯正在議論軍國大事,而四太子不在,他一個侍衛首領便是平素再有體面又哪里有資格插嘴?于是便直接俯首朝訛魯觀、洪涯依次稱謝,然后先回去歇息,準備等會私下尋洪涯詢問兀術境況。
太師奴一走,堂中便復又嘈雜起來……很顯然,正如之前所言那般,幾乎堵塞了四門的傷員、死尸讓真定城里的所有人徹底認清了現實,現在全城哭成一片,留守部隊從上到下全都士氣崩殂……便是有一整個萬戶,無數庫存,也必須要論一論后路了。
唯獨現在這個地崩山摧的局勢,后路哪里是這么好論的?
“能不能乘夜率軍撤走?”
“撤往何處?”
“北面無極,東面新樂都可以……當然,只是暫時落腳,我的意思是,既然昨日敗的那般慘烈,城中這個萬戶就反而更加要緊起來,若能帶回燕京,便是個可靠倚仗。”
“就當是有地方撤,又該怎么撤呢?城中一整個萬戶,步騎各半,如何在韓世忠眼皮子底下撤走?宋軍所謂御營左軍沒有騎兵的嗎?正值春汛,路上遇到一條小河小道,稍一阻礙,被追上了怎么辦?你我都知道這個萬戶是最后的倚仗,宋人如何不知道?至于燕京……太原……不說也罷!”
“足下問我這些,我來問誰?只是眼下不撤又如何呢?滿城哭嚎,士氣崩殂,無人敢戰,至于說有太原,我當然曉得,可越是如此,越說明這真定是沒法守的!”
“幾位到底在說什么?便是沒法守,也要死守!因為一旦出城,便是死路一條,倒是留在城中,還能多捱幾日……”
“捱那幾日后便是今日堂中這些人被一網打盡!而若是乘夜逃走,便是敗了,也能讓各人賭個天命!”
“足下想過沒有,我們若是走了,宋軍從滹沱河北岸長驅直入,屆時連追都不用追,河對岸的四太子與數萬潰兵便也要匹馬不得北歸了!”
“四太子的命是命,六太子的命便不是命了嗎?”
“幾位且住……你們都不管城外尸首與傷員嗎?那全是自家兒郎!尤其是傷員……他們的命就不是命了?”
“這個嘛……”
“還有府庫……真定府的倉儲是舉國之力打造的軍需總倉儲所在,三太子、四太子平素巡視駐扎的地方,城中甲胄、糧草、箭矢、刀劍、皮革、金銀銅鐵錠無數……難道要扔給宋人?”
且說,洪涯冷眼旁觀,早已經看的清楚……這些人議論紛紛,無外乎就是局勢大壞,守是不能守的,逃也是不好逃的,所以進退兩難,幾乎被算逼到墻角……這是當然的,昨日一戰,宋軍一戰而定乾坤,連大金國還能不能存下來都要看天時、看地利、看人和了,區區一個真定府不可能有什么堂皇大道可走的。
不過話說回來,非要走,走某種極端的小道求生卻還是有可能的。
比如說,全城上下,從六太子訛魯觀算起,帶著無數撤到這里的文武、一整個萬戶和數不清府庫直接投降……這是洪涯最想見到的,事到如今,他非常需要這座真定城來在那位官家面前獲得功績與生路,同時所有人一起投降也能有效保護他在燕京的那些家眷。
當然了,這個太理想化了,洪涯目前也只是在心里想一想,并沒有太大指望……眼下堂上也無人敢真正將降字說出口。
除此之外,還有一條路,那就是現在就拋棄傷員、扔下尸首、一把火燒了府庫,同時也是拋棄了滹沱河南的兀術與潰散軍隊,然后以城中這個萬戶大部隊為誘餌與掩護,分路逃竄,那么堂上達官貴人或許能夠相當概率逃得生天。
可是這就更極端了……那句話怎么說來著?
堂堂大金國自有國情在此,雖然一敗涂地,可臉還是要的,君不見,高慶裔都知道往河里走幾步,然后等自己走了再上岸,所以這堂上怕是根本沒人能咬牙說出這般言語來的。
“要我說,為何不能棄了那些尸首與傷員,再一把火燒了城中府庫,然后以萬戶全軍為誘餌做遮蔽向無極,咱們集中親衛精銳,護著六太子去新樂?”就在這時,一名漢將忽然出列,說出了一番讓滿堂瞠目結舌之語,連洪涯都愣在那里了。
眾人尚在發懵,忽然間,便有人面色漲紅,直接出列當眾呵斥,卻居然又是一名紅袍的漢兒文臣:
“劉萼!你寡廉鮮恥,枉為劉王之后!若行此策,當先殺我!”
“不行此策,又該如何?”所謂喚做劉萼的漢將,見到跳出那人,也當即大怒。“程寀,你來說,眼下當如何應對?”
“當死守真定,能得一日是一日,若得城破,便當舉火焚城,以正臣節!”喚做程寀的文臣毫不猶豫,當即應答,但意見跟劉萼幾乎走了相反的極端。
“你說的什么糊涂話?”劉萼停了以后,徹底失態。
“你說的又是什么糊涂話?”程寀也分毫不讓。“焉有棄軍偷生的道理?!我還是那句話,你若要行此等事,須先殺我!”
“你以為我不敢殺你嗎?”劉萼愈發大怒,干脆扶刀向前。
“我乃是天使,是我殺你還是你殺我?”程寀凜然不懼,同樣扶刀相對。
兩人一言不合,直接喊打喊殺,而周圍文武見狀,既無人去勸,同時也無人呵斥,只是冷冷去看。
且說,真定府作為金國前方統攬的實際帥府所在,因為戰事匯集了很多金國要人,不僅僅是什么親王、萬戶、猛安、謀克,也存在著很多其他類型的人……比如洪涯就是從燕京過來的使者嘛;還比如說劉萼,乃是之前的恩州防御使,因為恩州早早被田師中攻克,所以便一路撤到真定;再如這個程寀,乃是堂堂大金翰林學士,大半月前尚不知道太原丟失時燕京發出的勞軍使,算是洪涯的前任。
但這些都還不是重點。
重點在于,劉萼身份有些特殊,其人正是燕云大族劉氏族中眼下當家的嫡系三兄弟之末。
而所謂劉氏,乃是昔日唐末盧龍節度使劉怦之后,其家在遼世代為相,劉萼親父劉彥宗更是在降金后備受恩遇,甚至一度被委任燕云政務。只不過,這家人在燕云實在是存在感太強,所以內里素來為金國高層忌憚,再加上劉延宗在阿骨打死后依附粘罕,有改換門庭嫌疑,引來高層一致排斥,所以老早便被高高抬起,郁郁而終,劉氏在金國高層中的地位,在燕云大族中的首領地位,也早早被金國高層刻意扶持的韓氏所取代。
但不管如何,這家人的家世、根基都擺在那里,所以之前的大封諸王中,劉萼父親劉彥宗依然成為了大金國唯一一個被追封王爵的漢人,劉氏的能量與劉萼本人,也不可能在眼下這種局面下被忽略。
可事情有意思的地方就在這里——程寀也是燕云漢人大族的代表性人物。
程寀他爺爺,跟大宋名臣林景默他爹一樣,都有個霸氣的外號,林景默父親綽號林九牧,而程寀他爺爺綽號程一舉;林景默兄弟九人,程寀父親兄弟六人,加上各自兩個爹,都是進士,只不過一邊是宋國,一邊是遼國而已。
除此之外,正如林景默兄弟中有兩個格外拔尖的,喚做大林學士、小林學士……程寀他爹程穆降金的時候就是一方節度使了,然后一直擔任節度使,現在還在總攬著景州防務,等到程寀起勢,父子二人同朝為官,素來也被人稱作老程節度、小程學士。
這種家族,誰敢無視?
唯獨,金軍一戰打崩了燕山以南幾乎所有的軍事力量,女真人自己都還沒鬧起來呢,兩個燕云大族子弟卻爆發出這般幾乎水火不容的爭執,格外讓人覺得玩味。
閑話少說,爭執到了這種地步,注定不可能通過討論得出結論來了,于是眾人目光漸漸匯集到堂中一人身上——六太子訛魯觀。
完顏訛魯觀是太祖阿骨打第六子,本就身份貴重,之前也履任了大同留守,統攬一番,此番城中這個萬戶也正是訛魯觀從大同帶回來的,再加上三太子急病而死,四太子一敗涂地、生死不知,二太子、五太子(現任國主親父)早死,其人莫說在這真定城里,便是在整個大金國恐怕都數得上號了。
故此,只要這位六太子開口,這真定城內還是無人能反抗的。
然而,眾人矚目之下,訛魯觀卻只是渾渾噩噩,六神無主,絲毫不能下定論,儼然是被城外慘狀給影響到了……這也難怪,四太子兀術便是全程參與金國開國戰事的最年輕宗室了,到了年輕的訛魯觀這里,正好是一條分界線,等訛魯觀參與到軍事活動中以后,大金國都已經成型了,基本上都是順風仗,軍事經驗和戰斗經歷少了太多。
無奈之下,眾人便又去看洪涯,這位是燕京新派來的天使,而且有四太子兀術托付軍事的名義,連四太子自己的金牌都在此人手上,此時出言拿個主意,說不定下面大家伙都會支持,上面六太子訛魯觀也會順水推舟。
但是,素來以精明能干聞名的洪涯洪侍郎此時居然一臉為難,繼而兩手一攤:“諸位,我雖為天使,又有四太子臨陣托付軍務,但眼下這種局面,又如何敢輕易做主?”
這話說得頗為誠懇,眾人也是無奈,于是,復又爭執片刻后,到底是一哄而散。
唯獨其中不少精干之人,情知此時已經到刀劈火烤,生死無常的地步,卻是絲毫不愿耽擱了……當日晚間,私下去尋六太子訛魯觀與樞密院都承旨洪涯的人絡繹不絕,以至于太師奴都等到二更時分才得以見到洪侍郎。
“四太子就是這個情況……”
燈火之下,伴隨著依然隱隱可聞的哭泣聲,洪涯略顯無奈的介紹了一番情況。“總之,宋軍只派了御營左軍和兩部御營中軍來滹沱河北,河南那邊怕是要緊追不舍的,只能聽天由命。”
“若是這般,我明日動身,拼死過河去尋四太子……”太師奴一時肅然。
“不可以。”洪涯也隨即肅然。“真定城這個情狀,誰都不能輕易獨走后撤,否則便是一個一哄而散的場面……人人都有理由走的!”
太師奴微微一愣,居然無法駁斥,于是又反過來認真詢問:“那真定這里到底又要怎么辦?”
“還能如何?”洪涯攤手以對。“眼下是不能戰的,而不能戰便是守,不能守便要走,不能走便是或降或死……還能如何?”
“守……”
“守其實也是沒法守的,不過是苦捱罷了……我曉得你的意思……走也是極少數人的事情,撞天運罷了。”洪涯接口而對。“大局如此,整座城真正的路數其實在于降與死。”
燈火下,太師奴沉默片刻,方才再問:“便是這兩條,洪侍郎以為又該如何呢?”
“不是我以為該如何,我一個臨時背鍋的侍郎能拿什么主意?主要是城中上下的意念……”話到這里,洪涯頓了一頓,方才繼續言道。“想降的人還是居多的,尤其是下面的官兵,上頭其實也挺多,千古艱難唯一死嘛……但上頭這里,不少人拉不下臉面,而且還有少數人因為種種緣故,堅決不愿降,將大話拿了出來,所以這才僵住。”
“降與死利弊如何,洪侍郎總有看法吧?”太師奴稍作躊躇,繼續來問。“只說于大金國而言的利弊。”
“于大金國而言,沒什么利弊可說。”洪涯喟然以對。“死守到底,全員覆沒,當然是好的,最起碼能讓和對面那位官家稍微睜開眼睛看看咱們,知道大金國還是有忠臣義士的,將來再往下走,不至于太過小覷了大金國……但真能上下一心闔城去死嗎?真到了炸城或者攻城那一刻,怕還是十之八九降了的。”
太師奴聞言苦笑。
“可若是投降呢,把誠意拿出來,讓六太子這等身份的人跟趙官家當面說一說,指不定能在議和上能多留幾分余地,屆時若是真能議和了,那這幾分余地,便不知道是多大的天地了!”洪涯言至此處,不免盯住了對方神色。“但還是那句話,總有一二混賬,根本沒有見過昨日戰陣威勢,總還以為自己可以逆大勢而為,以至于白白壞事!”
“不錯。”太師奴見到對方隱隱表露態度,終于也一時喟然。“說一千道一萬,但凡昨日經歷了那一戰的,又哪里不明白什么叫大勢已去?到了眼下,什么生什么死,什么降什么和,什么真定什么燕京,都只是昨日那位趙官家橫掃千軍后玩剩下的,沒什么太大意思,關鍵是要尋一條生路,給你我,也是給四太子與大金國。”
“正是此言!”洪涯終于也仰頭閉目而嘆。“聽聽這滿城哭聲便知道了,什么叫大廈已傾?昨日你走后,我與四太子臨陣而望,見到一扇鐵幕徐徐掃來,只覺得萬念俱灰,恨不能讓你回來,將那番詐降言語落到實處……我今日說句不中聽的實在話,昨日戰后,燕山以南就不要想了!再掙扎也只是無益,不如早早棄了燕云,轉回塞外。”
這番話正說到太師奴心坎上……不過此人何等伶俐,不然也不至于從容輾轉于耶律余睹、耶律馬五、完顏拔離速、完顏兀術之間了,所以,其人稍微感慨之后,便忽然醒悟:
“洪侍郎的意思是……讓我再去一趟,為六太子請降,繼而促成請和?”
“不錯。”洪涯干脆以對。
回應洪涯的,是漫長的沉默。
不過,洪涯也非常有耐心。
果然,等了許久,太師奴還是艱難開口了:“剛剛洪侍郎不還說,城中有些許混賬阻礙此事嗎?”
“幾個燕云大族出身的二世祖,當然是最怕那位官家打過來的……但區區幾個二世祖,又違逆眾心,到底能成什么氣候?我揮手可滅。”說著,洪涯真的揮了下手。
“六太子……?”
“六太子早已經失態,儼然是早存了降意的,只是身份使然……咱們把事情料理了,順手推一把,他自然會點頭。”
“可洪侍郎自己不也是降人嗎,就不怕……?”
“就是因為是降人,才要借這個大局藏身其中……不能單獨做事,不然便是自尋死路。”
“如此……我還有最后一問。”幾番對答后,太師奴不免口干舌燥起來。“若是現在降了,會不會對四太子有礙?他還在河對岸,不知所蹤。”
“有什么礙?”洪涯一時苦笑。“嘴上說丟了真定,會讓宋軍長驅直入,可實際上宋軍此時若想去打什么地方,哪里還要顧及真定?再說了,此事再順利也得等明日見了趙宋官家再來說定,然后最少要后日才能成……而四太子那里,最遲明日便到寢水邊上了,生死早與我們無關。”
太師奴愈發黯然。
“不過。”洪涯情知多嘴,趕緊再言。“若是四太子能回轉,怕是也要贊同議和的……實在是不可能打下去了……議和才是大勢所趨!”
太師奴點點頭,終于頷首:“既如此,明日等洪侍郎吩咐。”
洪涯點點頭:“不用明日,你且回去等動靜,看我示意。”
就這樣,太師奴不再多言,直接告辭而去,而洪涯絲毫不動,只是喚來一名侍從,讓對方再去請兩人來……須臾片刻,訛魯補與夾谷吾里補便一起到來。
對于這兩人,洪涯連試探都懶得試探了……因為人家昨天是上了戰場的,肯定比自己刻骨銘心。
“舉城投降,然后我們趁勢逃走,轉回燕京?”
夾谷吾里補蹙眉相對。
“是。”洪涯坦誠以對。“昨日戰后,大局崩壞,燕山以南就只有燕京那里還有區區幾萬新兵,再加上太原城和元城的教訓擺在那里,怕是根本擋不住宋人掃尾休整之后,兵鋒直趨燕山之下……現在的問題是得有人趕緊回去,面見大太子與國主,告知前方危急之態,要讓燕京那里速速決定大事,要盡量協助收攏潰兵,還要拉住那些新兵南下浪送,以圖保住本錢……這種事情,沒有比兩位更合適的了。”
“然后真定這里直接降了?”夾谷吾里補微微蹙眉。“你們真準備議和?”
“算了!”訛魯補忽然插嘴。“事到如今,難道還要有什么軍事上的指望不成?便是指望也不是真定這里,六太子和洪侍郎有自己的路數,能回去便不錯了……洪侍郎,你只說要我們二人做什么吧!”
夾谷吾里補也是搖頭一嘆,不再多言。
“殺了劉萼與程寀。”洪涯愈發干脆。
訛魯補和夾谷吾里補對視一眼,居然沒有任何疑惑……他們二人今日也是在堂上的,如何不懂?
“殺這二人容易,莫說是為自家折回燕京殺這二人,便是看在洪侍郎昨日同行之誼,殺了也就殺了……但洪侍郎,你須曉得,此戰以后,燕云大族的實力便顯出來了,而且燕山以南沒有險阻,他們注定是要激烈行事的,殺了二人后,該如何提防消息傳到他們族人耳中呢?”訛魯補追問不及。
“如何會讓兩位擔此責?”燈火下,洪涯略顯不耐起來。“只要兩位應下,我即刻讓高慶裔去找程寀告密,只說劉萼集合私兵,匯集些許貪生之輩,準備先燒了府庫,然后趁機挾持六太子逃竄……等他們兩邊撞到一起,兩位便出兵幫忙處置了,到時候自是他們自家火并而亡!而真定城內外安定了,咱們便該降降,該走走……我自與六太子去議和,兩位自回燕京做國家頂梁之柱,豈不兩全其美?!”
訛魯補與夾谷吾里補再度對視一眼,依然毫無反駁之意。
而洪涯更是毫不猶豫,直接起身,出門去換心腹侍從,讓對方將高慶裔叫來……如果說一開始對上太師奴他還有小心翼翼的試探,但經歷了這一波后,這位洪侍郎早已經看出來了,那就是但凡是經歷過昨日血戰之人,就沒有一個不對局勢絕望的。
什么狗屁真定,什么六太子,什么燕云大族……在昨日那場戰事前面到底算個什么啊?
最起碼一個共識,燕山以南,都很難保住了好不好?大金國都要亡了好不好?!
這種情況下,憑什么不許跑?憑什么不能殺兩個壞事的混蛋?憑什么不能曲線救國?!
當然,或許也還有許多有血性想堅持的大金國重臣,但那些人絕不是棄了石邑、起了部屬,輕身逃到這里的訛魯補、夾谷吾里補等眾。
午夜時分,城中忽然生亂。
“洪侍郎,這是怎么回事?”
金國六太子訛魯觀本來就沒睡著,此時更是驚嚇一時,而待其人匆匆著甲,率親衛轉出真定府尹大堂時,卻正好在臺階這里迎面遇到了洪涯為首的一眾城內高層,便當即出言詢問。
“六太子不必過慮。”洪涯趕緊率眾迎上,認真相告。“下官剛剛使人打聽了,據說是恩州防御使劉萼準備燒了府庫挾持六太子出逃,結果翰林學士程寀得到訊息,所以率部去阻攔了……援兵已經過去了。”
訛魯觀怔了一怔,先是想起傍晚之事,微微頷首,但卻又迅速察覺得哪里似乎不對。
而隨著這場亂事迅速結束,當事二人都在亂中被殺的消息傳來,這種不對勁的感覺變得愈發強烈起來。
“洪侍郎?”黑夜之中,訛魯觀忍不住與身邊地位最高的一人再做探討。“此事是不是有些說法……援軍是哪處,不是該去救援程學士的嗎?為何二人都這般輕易死了?”
“六太子。”洪涯回頭看了看周邊火把下臉色陰晴不定的諸多文武,方才回頭來看訛魯觀,卻是當眾坦然以對。“我以為這事情沒必要問那么清楚。”
“何意?”訛魯觀一時汗毛豎立。
“事情本身再明顯過了……昨日大敗,人心浮動,既不能戰,又不能守,逃也是九死一生,死更是千古艱難之事……這個時候,人心思降、思生,乃是常情。”洪涯無奈攤手解釋。“劉萼與程寀或許為公事而斗,或許只是私下起斗,但無論如何,二人一起身死,無疑便是城中想投降的人順水推舟罷了!這個時候追究下去,豈不是在逼反全城?”
訛魯觀愕然當場,繼而忍不住想尋其他人來驗證這種說法。但他四下望去,只見火光琳琳之側,伴隨著依然隱約可聞的啜泣之聲,幾乎所有人都肅立不語,只是怔怔來看自己,卻是徹底惶恐起來,最后非但沒有敢點人問出來,反而一個沒有忍住,當眾也沁出淚水來。
含淚四望許久,這位留守真定的金國六太子方才走下臺階,然后回過神來一般再來看洪涯,并拱手以對:“洪侍郎……還請你教一教我,如此局勢,如此人心,如之奈何啊?!”
聞得此言,洪涯仰頭一嘆,居然一聲不吭。
倒是太師奴見狀,終于轉出,俯首而拜:“六太子!我本是四太子私人,便也是六太子的私人……還請六太子信我一信……我愿再入宋營,一來請降,讓趙宋官家務必許闔城活命;二來談和,讓趙宋官家務必以禮來對六太子,相約兩國和談之事!但也請六太子務必承襲四太子之前方略,努力促成兩國和談!”
訛魯觀怔了許久,眼看著周圍無一人出列,也無一人反駁,卻終于是勉力頷首:“既然和談是四哥本意,訛魯觀自當奉命;若投降是全城共求,訛魯觀又何惜一人榮辱?勞煩足下了。”
太師奴剛要再說話,洪涯便轉過身來,朝著訛魯觀俯首行禮,繼而抬頭勸慰:“六太子不必憂慮名聲……若能和談,本就是曲線救國之事,何論榮辱?”
周圍城內許多文武,尤其是昨日在河對岸營中待過的人,仿佛此時才醒過來一般,紛紛出列附和,就好像昨日跟著洪涯一起逃回來時那般整齊。
剩下的文武,也在稍作躊躇后轉出列來。
當然,也有些許人沒有動彈。
一夜無言。
翌日,二月初五,上午時分,太師奴再度單騎出城,然后全城等到下午時分,果然見到趙宋官家的龍纛出現在了真定城外,并有御前班直統制巖州劉晏驅馬來問。
當此之事,訛魯觀再不猶豫,即刻按照約定,解甲去袍,打開城門,只著單衣出城,往謁趙宋官家……卻是絲毫不知道,昨夜亂后,到眼下時機,其實有一十七名文武各級,選擇了殉城而亡。
當然,知道了也無妨。
因為區區一十七人,尚不足前日死傷千分之一。
ps:感謝安總(女)的桃子……門牌寫錯了……知春路也寫成了知青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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