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否應該去與那呂匡見一面?
這個問題趙虞思考了許久。
當然,他不會以‘趙氏二公子’的身份前去,而是會以‘黑虎眾首領周虎’的身份前去與其交涉,畢竟在不是情非得已的情況下,他并不想透露自己的真正身份。
這一點,僅從現如今得知他確切身份的人就能看出,無論是山寨的郭達、陳陌、牛橫、王慶四人,亦或是魯陽鄭鄉渠東屯的丁魯幾人,亦或是魯陽縣令劉緈與縣尉丁武,趙虞都是在情非得已下有選擇地透露,除此之外,哪怕是陳祖、褚角等人,亦不知這個秘密。
而如今趙虞對呂匡的信任,顯然是不如對陳祖、褚角等人的。
但即便是以‘黑虎眾首領周虎’的身份前去交涉,趙虞在思考許久后也暫時放棄了,或者說,他覺得為時尚早。
倒不是說他對呂匡沒有辦法,或者他忌憚什么,事實上早在三月份,在呂匡得知黑虎眾于昆陽卷土重來,再次與昆陽縣衙交涉,要求縣令劉毗與縣尉馬蓋盡快將其鏟除時,在主寨的郭達與褚角二人就專門因為這件事而與趙虞商議過。
當時郭達對趙虞建議道:“也許咱們可以像控制劉毗與馬蓋一樣控制呂匡。”
趙虞思忖了許久,但最終還是沒有答應。
因為呂匡跟劉毗、馬蓋二人是不同的:劉毗、馬蓋二人在昆陽有公職的人,有句話叫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除非劉、馬二人舍得放棄辛苦得來的官家職位,否則他黑虎眾只需在縣衙附近守株待兔即可,總能抓到這二人,逼其乖乖就范。
但呂匡呢?
黑虎眾可以抓他一次,甚至可以抓他的家人,但倘若呂匡有了防備,那就很難再次抓到他了,畢竟呂匡本身就是一個殷富的巨商,再者,考慮到他并非公職之人,因此像‘投名狀’這種東西,其實對他并沒有太大的約束力。
難道官府乃至朝廷會因為呂匡這一介商賈被迫簽下了勾結賊寇的投名狀就將其殺了?
那應該不至于的——朝廷會殺劉毗、馬蓋,那充其量是為了維護官家的公信力,杜絕各地官員的效仿,但對于一介商賈,朝廷未必會那么嚴厲。
綜上所述,抓到呂匡一次,逼后者簽署投名狀,趙虞覺得未必能逼迫呂匡乖乖就范,反而會激起呂匡的反撲。
一個殷富巨商的反撲,那可是不能小看的。
因此,為了慎重起見,趙虞決定先把呂匡逼到‘絕路’再說,而這個‘絕路’,即是昆陽兄弟會對魯葉共濟會的逐步蠶食,待等魯葉共濟會再次分裂,無法再成為兄弟會以及黑虎眾的威脅,到時候趙虞在以周虎的名義出面去見那呂匡,他覺得這樣更為可行。
四月十八日,葉縣黃家的大公子、黃紹的親兄長黃馥,親自來到昆陽縣城的城南工坊,與負責那里的管事陳才做了一番商議。
在一番商議后,雙方約定了合作的方式:由黃家派人收購桑麻,運至昆陽的兄弟會工坊,由兄弟會工坊派人將桑麻編織成布,然后染上顏色,再按照不同的條件進行后續的加工。
說白了,黃家把織布、染布包括后續加工這方面的事,外包給了兄弟會。
此事對于黃家來說,其實弊端不小。
因為黃家本身就有完善的制布一條龍工坊,從收購桑麻到編織布綢,再到染布,甚至于再將布匹制成宛城軍需要的旌旗,黃家本身自己就能辦到。
而現如今,出于某些原因,他們被迫將其中織布、染布、后續加工的環節外包給兄弟會,這其實是沒有太大必要的。
更何況,昆陽兄弟會工坊在這方面完全就是新手,黃家還得派專門的人到昆陽,幫兄弟會建造織布工坊與染布工坊,甚至是派熟練的師傅手把手地教授兄弟會名下的雇工,說句難聽點,這簡直就是脫了褲子放屁,多此一舉。
但黃馥、黃紹兄弟還是決定犧牲一部分利益與兄弟會合作,原因很簡單,因為兄弟會的背后靠山,乃是應山黑虎賊。
犧牲一部分布類生意上的利潤,換黑虎賊對他黃家其余生意的放行,兄弟倆一致認為這是值得的。
雙方談成后,黃馥與黃紹兄弟倆在陳才的親自相送下走出了城南工坊。
待一番客套后,陳才領著人回到工坊,看著他離去的背影,黃馥低聲對弟弟說道:“可真是意外,還以為他們會狠狠咬上一口。”
他所指的,是方才他倆與陳才商議時的定價。
按照約定,日后他黃家負責將桑麻等原材料運至兄弟會的工坊,由兄弟會將它們制成成品,然后再轉交給黃家,由黃家派人銷往各地集市。
期間的加工,黃家則會按照數量給予兄弟會相應的報酬。
黃馥原以為兄弟會肯定會在加工的報酬上狠狠敲他們一筆,并且他自己也已經做好了被敲竹杠的準備,只要對方不是太過于貪婪,提出太過分的要求,他都會答應,但沒想到,對方提出的報酬要求頗為合理,甚至于還表現出可以‘再協商’的姿態。
當然了,黃馥沒敢壓價,單單是這個價格,他就已經是意外的驚喜了。
聽到兄長的話,黃紹笑了笑說道:“這說明黑虎賊如今的首領周虎,他建這座工坊的目的,并不在于斂財,而是在于收買人心……”
說到這里,他看了看左右,壓低聲音說道:“據我派人暗中打聽,有越來越多的城內百姓希望加入兄弟會,哪怕有小道消息傳出,兄弟會的背后即是黑虎賊……”
黃馥略一思忖,皺著眉頭說道:“莫要摻和。”
“我懂的,我只是好奇而已。”黃紹笑著解釋道。
說罷,他好似想到了什么,指著城南工坊的正門說道:“對了,這就是我昨日所說的,像不像?”
經弟弟提醒,黃馥再次凝視城南工坊前的那兩塊招牌,捋著胡須微微點了點頭。
他也覺得確實很像。
昆陽兄弟會……
魯葉共濟會……
這類似的取名方式,讓黃馥也不禁想起了一個人,一個曾經將他們商賈聯合起來,成為一股龐大勢力的人。
那人,即魯陽趙氏的二子……趙二公子。
好吧,其實黃馥并不是很清楚那位趙二公子到底叫什么,畢竟當初他們談到此子時,都用‘二公子’或‘趙二公子’來指代,直到魯陽趙氏遭難,也沒有人能說清楚那位二公子究竟叫什么,就連魯陽當地的百姓也不得而知,以至于有人想供奉趙家父子時,只能以‘趙二公子’代替。
當然了,也并不是所有的人都不知,黃馥覺得魯陽縣的縣令劉緈應該是清楚的,只可惜有傳聞稱,只要一提到趙家的事,那位劉公就會掉臉,因此也沒有誰吃飽了撐著去觸霉頭。
而據黃馥自己所知,那位二公子似乎叫做趙虍——他當初曾聽魏普與呂匡閑聊時說過,說魯陽鄉侯在世時,時常稱呼其二子為虍兒,但是否屬實,連魏普與呂匡也不敢保證。
“回去吧。”
想到魏普與呂匡二人,黃馥心中便嗟嘆不已。
他知道,他黃家暗中接觸兄弟會,接觸黑虎賊,從某種意義上說其實就是背叛了呂匡,背叛了魯葉共濟會,但……黃馥著實不看好如今的魯葉共濟會。
曾幾何時,在那位趙二公子領導下的他魯葉共濟會,那是何等的威風。
到汝南,汝南縣令劉儀被逼得親自到葉縣、找他葉縣當時的縣令毛公懇求幫助,雖然當時他們這些商賈被毛公罵了一通,勒令他們不得在他縣搗亂、胡來,但黃馥與一些人覺得,或許毛公當時心中其實挺高興的,畢竟這也算他們葉縣人有出息嘛。
經此之后,汝南縣令劉儀至今都對他們魯葉共濟會客客氣氣。
到汝陽,汝陽鄭氏敗退,被迫將家業遷出祖先的發跡之地,雖然在魯陽趙氏遭難后的如今,鄭家又偷偷摸摸地將家業又轉移回汝陽,甚至于還與魏普領導的另外一支魯葉共濟會有了一些合作,但也因此常被人暗中恥笑,畢竟鄭家并沒有從趙二公子那邊得到認可,按照當初他們的承諾,是不允許回到汝陽的。
而放任鄭氏返回汝陽的魏普與另外一半魯葉共濟會,也因此遭到了呂匡等眾商賈的攻擊。
不過最最令黃馥記憶猶新的,還得是宛城軍市。
因為趙二公子在與不在,他們在宛城軍市的待遇簡直就是天壤之別。
宛城軍市的主簿孔儉,黃馥當年親眼看到此人在那位趙二公子面前卑躬屈膝,大氣都不敢喘,趙二公子叫其向東此人就不敢向西,然而接替趙二公子的呂匡,卻完全無法代替前者。
呂匡只會排除異己,因此,他魯葉共濟會分裂了,魏普帶著一大群失敗者被迫離開了葉縣,扎根于汝陽,重新建立了另一支魯葉共濟會。
明明同出一支的兩支魯葉共濟會,現如今勢同水火,彼此仇視。
當然,對于呂、魏二人的爭斗,黃馥不想摻和,他也沒想過取代二者,他僅致力于借魯葉共濟會這棵大樹遮陰,為家族帶來更多的利益。
……直到他收到弟弟黃紹送來的消息。
應山黑虎賊的勢頭太猛了。
去年黑虎賊首領楊通死的時候,幾乎所有人都在想:啊,黑虎賊完了。
可誰曾想到,黑虎賊換了個叫做周虎的首領,卷土重來重新在昆陽立足,隨后迅速用一系列的手段,將勢力伸展到了昆陽縣的縣城。
以一間義舍作為掩護,黑虎賊就在昆陽縣衙的眼皮底下招攬人手,這招伎倆看得黃馥目瞪口呆。
他相信昆陽縣衙不是不知情,只是投鼠忌器,不敢妄動而已。
而相比較那間黑虎義舍,昆陽兄弟會的出現,讓黃馥感覺到了一股危機。
昆陽兄弟會是一個什么樣的存在?
據弟弟黃紹打探,昆陽兄弟會正以堪稱肆無忌憚的方式招攬成員,據說只要愿意遵守兄弟會的規矩,誰都可以加入兄弟會,且兄弟會會負責介紹差事、提供工作,甚至于還有其他一些便利,比如一個人急需錢的時候,他可以向兄弟會申請一筆錢應急,待日后再慢慢歸還。
別的不說,單單介紹差事、提供工作,黃馥便毫不懷疑那些不知情的百姓,會向飛蛾撲火那般加入兄弟會。
當然,兄弟會最最讓黃馥、黃紹兄弟倆驚愕的,還是他們那句‘一帆同舟’的口號。
……聽上去,怎么那么像他們魯葉共濟會的宗旨‘同舟共濟’呢?
喂喂喂,照搬地過分了,兄弟。
捋著胡須沉思了片刻,黃馥帶著幾分輕笑徐徐說道:“這個兄弟會,讓我想到一個字……倀!”
黃紹一愣,但很快就明白過來。
自古以來,世上就有‘為虎作倀’的說法,稱被老虎咬死的人會化身為‘倀鬼’,為那頭老虎效力,幫助后者害人。
顯然在兄長看來,兄弟會恐怕是黑虎賊的‘倀鬼’。
雖然只是比喻,但仔細想想,黑虎賊暗中支持兄弟會,確實很有可能打算拿‘兄弟會’的幌子誘騙不知情的百姓,使后者成為黑虎賊的外衣,令縣衙投鼠忌器;同時,黑虎賊也能借‘兄弟會’的偽善外衣做一些他們不方便去做的事。
“這個周虎……著實不簡單。”
黃馥由衷地說道。
聽到這話,黃紹心中微微一動,猜測道:“兄長,你說那個周虎,會不會與趙二公子有什么關系?你說有沒有可能,趙二公子或他身邊心腹當年僥幸逃過一劫,化名周虎……”
黃馥失笑般搖了搖頭,心說你這也太牽強了。
待搖搖頭后,他感慨地說道:“為兄倒是希望二公子還在人世,若二公子而在,呂、魏二人豈會……算了,不說了。”
見兄長唏噓嗟嘆,黃紹識趣地岔開了話題:“話說,這件事恐怕瞞不過呂匡,得知我等私下與黑虎賊合作,他必然深恨我黃家,兄長要當心……”
“我不懼他。”
黃馥正色說道:“呂匡也好、魏普也罷,當年為了爭奪會長之位,捆綁眾人,將原本團結對外的共濟會折騰成眼下這副模樣,會里對此不滿的大有人在,只是礙于呂匡作為會長,位高權重,不敢造次。……倘若呂匡有能力倒也罷了,可惜他的膽量就只敢與魏普等人爭奪,或者拿會長的權力打壓自己人,在軍市那邊一句話都不敢吭,若非沒有更好的去處,底下的人早就散伙了……你無需擔心呂匡針對我,來時我就已經聯系了幾位關系不錯的人,雖然他們沒有承諾什么,但我知道他們是希望我先來探探風……黑虎賊的勢力越來越大了,既然不能剿滅對方,那就想辦法與其和解……就算呂匡出面阻止,他也無法改變,他還沒有那個威望與能力。”
頓了頓,黃馥又囑咐黃紹道:“二弟,暫時你就留在昆陽,在負責修建布坊、染坊之余,多與兄弟會走動走動,最好想辦法搭上黑虎寨,見見那位叫做周虎的首領……我看昆陽的趨勢,縣衙恐怕是很難鏟除黑虎賊了,民意不允許,既然如此,那就搶先與黑虎寨改善關系。”
“好。”黃紹點了點頭。
五日后,黃氏‘兄弟’布坊、黃氏‘兄弟’染坊便在昆陽開張了。
得知此事后,縣令劉毗與縣尉馬蓋親自前往祝賀。
劉毗原以為黃家準備將他們在葉縣的工匠派遣到這邊,可沒想到黃紹卻告訴他:“關于人手,在下準備在貴縣一個叫兄弟會的會里招雇。……在下很欣賞他們照應鄉鄰的行為。”
一聽這話,劉毗與馬蓋二人的表情頓時變得非常古怪。
他們二位當然也知道兄弟會的背后是黑虎賊。
半晌,劉毗這才古怪說道:“……就怕黃公子難以找到熟手。”
“這個無妨。”
黃紹笑著擺了擺手,說道:“我會從葉縣派來家中的熟手,專門教會他們。”
劉毗與馬蓋面面相覷,旋即又忍不住看向不遠處那座布坊的匾額,只見上面掛著‘黃氏兄弟布坊’。
此時劉毗與馬蓋這才意識到,這塊招牌上的‘兄弟’二字,恐怕不是指代黃馥、黃紹兄弟。
“好、好……”
“呵……”
一方是黑虎眾的內應,一方是黑虎眾的合作者,由于并不知彼此的底細,誰都不敢觸碰‘兄弟會’背后的話題,虛與委蛇般地客套著。
數日后,陸陸續續有不少魯葉共濟會名下的葉縣商賈找到身在昆陽的黃紹,希望希望代他們引薦于兄弟會。
在黃紹的引薦下,這些葉縣商賈陸續與兄弟會的管事陳才約見,商議合作。
考慮到山寨那邊還得有‘進賬’,并且兄弟會暫時也沒有那么多人手一口氣吃下那么多商賈的代工訂單,趙虞精心挑選了幾人作為合作對象。
至于那些落選的,趙虞也讓陳才代為轉達了‘善意’,表示現如今兄弟會暫時無力承接許多訂單,但未來雙方未必不會有合作的機會。
在這個不算承諾的承諾下,那些沒能被選中的商賈雖然感到遺憾,痛心于自家還得繼續被黑虎寨那邊敲詐,但為了日后,他們也不敢聲張,一邊在昆陽開設了店鋪,一邊致力于與兄弟會改善關系。
截止五月中旬,昆陽新增的工坊,竟有二三十家,且每家都爭著搶著找兄弟會雇人,就連作為縣令的劉毗都看得目瞪口呆、不知所措。
良知告訴他,他應當遏制黑虎賊的勢力繼續擴大,但理智卻告訴他,他辦不到。
也是,黑虎賊幾次擴大勢力,根本就不借助他這個‘內應’,完全就是靠自身能力,靠其首領周虎的遠見與手腕,他劉毗就算是有心‘陽奉陰違’也沒機會啊。
事實上,迫于呂匡的壓力,縣尉馬蓋在這段時間也在征募鄉勇,準備組織官兵圍剿黑虎寨——至少要做做樣子。
然而,張貼出去的布告卻無人問津,全城人都在談論葉縣商賈在城內開設工坊,談論如何加入兄弟會,借兄弟會的引薦在那些工坊找一份穩定的差事,養家糊口。
什么?
縣里以重金征募人手圍剿黑虎賊?
哦……兄弟會往哪走?
截止五月底,馬蓋花了一個月的工夫,只征募到寥寥百余人。
這點寒酸的人數,怎么夠圍剿黑虎賊?就算加上縣卒也遠遠不夠啊。
……看來連做做樣子都可以省了。
在命令那寥寥百余人列隊的時候,馬蓋微微搖了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