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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定,是那個楊定么?
略略低頭,趙虞端著酒碗遮在口鼻前,仿佛是要遮掩面容,不過他的目光,卻時不時地瞥向鄰座那名自稱‘楊定’的外鄉年輕人。
對于這個名字,趙虞不算陌生,甚至可以說是有些在意,因為他父親魯陽鄉侯曾經用這個人來勉勵他。
那是在五年前,當時趙虞與父親魯陽鄉侯,還有魯陽縣的縣令劉緈一同前往汝陽,準備威逼策說汝陽縣縣令王丹出錢糧協助他魯陽縣施行以工代賑的措施,事后回到鄉侯府,在父子倆一起泡浴洗漱的時候,魯陽鄉侯就提起了這個楊定,意在告誡趙虞,讓兒子明白山外有山、人外有人的道理,千萬莫要因為一點小聰明就沾沾自喜,不思進取。
據當時魯陽鄉侯的講述,這個楊定可不簡單,大概在趙寅、趙虞兄弟剛出生那會前后,這楊定便以八歲之齡名滿邯鄲,相傳他博覽全書,成人亦不能與其相辯,故而被當朝太師王嬰看中,收為門徒,非但年紀輕輕便名滿邯鄲,甚至在天下其他各地,亦流傳有此人的名氣,稱‘邯鄲有一神童’云云。
起初趙虞還不以為然,以為那只是父親編出來激勵他的人物,然而后來,這件事卻得到了魯陽縣令劉緈的證實——劉緈也表示他當年在邯鄲求官時,曾經遠遠見過這楊定,當時驚為天人。
正因為魯陽鄉侯與劉緈對此人的贊譽,使得趙虞當時記牢的楊定這個名字,因此今日忽然聽到有人自稱楊定,他下意識地就轉頭看了過去。
莫非此楊定,便是彼楊定?
端著酒碗,用眼角余光瞥著鄰座,瞥著鄰座那名舉止謙卑受禮的年輕人,趙虞微微皺眉沉思著。
趙虞的反常舉動,立刻就引起了靜女的注意,坐在趙虞左手邊的她,將身體微微傾向趙虞,低聲問道:“少主,怎么了?”
趙虞伸手拍了拍靜女的手背作為示意,會意的靜女立刻就不說話了。
大概小一刻時辰后,鄰座那幾人待簡單用了些酒菜后,便結賬離開了酒肆。
看著這幾人離去的背影,趙虞吩咐同座的兩名黑虎賊道:“遠遠盯著這幾人,看他們做些什么,最后又于何處落腳。”
兩名黑虎賊無聲地點點頭,不動聲色地站起身來,走出了酒肆外。
見此,牛橫不解問道:“阿虎,你認得方才那幾人?”
靜女亦用困惑的目光看向趙虞。
“不認識,不過……”口中解釋著,趙虞的目光依舊落在酒肆外,看向那楊定幾人離去的方向。
這個楊定,莫非真的就是那個楊定?
不錯,趙虞猜對了,他今日碰巧撞見的這名自稱楊定的年輕人,的確就是當年那位名滿邯鄲的神童,不過如今再稱作神童,這著實已有些不妥了,因為比趙虞年長八歲的他,如今已經二十三歲了。
此次楊定千里迢迢從邯鄲前來葉縣,就是為了接替已故的毛公,擔任葉縣的縣令一職。
既然要擔任葉縣縣令一職,那么對于這座縣城自然要有所了解。
因此今日抵達葉縣后,楊定先前往縣衙遞交了相關公文,又到后衙拜見了毛老夫人,隨后便帶著家將與隨從在街上游逛,順便打聽打聽葉縣的人文風情,免得日后因為無知而鬧出什么笑話。
回想起當時拜見那位毛老夫人的過程,楊定心下便忍不住嘆了口氣。
他是太師王嬰的弟子,屬于‘王氏一黨’,而毛老夫人已過世的老伴毛公,則是陳太師的至交,陳太師與楊定的老師王嬰在朝中互為政敵,這就注定毛老夫人不會給他什么好臉色看。
當然,話雖如此,那位老太太也上了年紀,雖然心中不喜他,但倒也沒怎么表現出來,只是反復叮囑他好好治理葉縣。
“少主,怎么了?”
似乎是注意到楊定有些心不在焉,楊定身邊一名年老的家將問道。
年近的家將亦看了過來。
此番前來葉縣,楊定僅帶著一老、一年輕兩名家將,以及其余兩名隨從。
年紀較大的家將,名叫魏棟,乍一看年近半百,發須都有些斑白了,但看起來精神抖擻;而年輕的家將叫做魏馳,盡管穿著普通,但僅一雙如刀般銳利的雙目,就能看出此人并不簡單。
這二人是父子倆,皆是楊家的家將,也是楊定最為信賴的心腹。
“沒什么。”
楊定搖了搖頭,旋即觀察著街道上來來往往的縣民,感慨道:“相傳這葉縣,原本就有近萬戶縣人,四五年前時,又陸陸續續吸收了許多從南邊逃亡而來的難民,使得縣內住民又暴增數萬之多,縱觀附近郡縣,這葉縣都堪稱是為數不多的繁華大縣。我能在此出任縣令,著實是一樁幸事。”
聽到這話,老家將魏棟便說道:“少主何必妄自菲薄?老夫以為,以少主之才能,擔任一縣縣令著實過于屈才。”
楊定笑著搖了搖頭,正色說道:“我這可不是妄自菲薄。老爺子莫要小瞧這天下的俊杰,比如毛公,他以葉縣之財力,以一招‘以工代賑’的政令,救濟數萬流民卻不壞葉縣治安,著實令人佩服。”
魏棟咂咂嘴,有些不服地說道:“老夫覺得,若當時少主身在葉縣,未必會不如人。”
聽到這話,楊定苦笑著搖了搖頭。
他身邊這位老家將,從小就什么事都護著他,說什么都是白費。
二人正聊著,忽然,魏馳低聲說道:“少主,父親,似乎有人在跟蹤咱們。”
“唔?”
楊定臉上閃過幾分困惑,下意識就要回頭。
“莫要回頭。”魏棟提醒了一聲。
可惜晚了一步,楊定還是轉過頭去看了一眼。
見此,魏棟也就不再阻攔,壓低聲音提醒楊定道:“在二十步外的那攤子旁。”
經老家將提醒,楊定這才注意到在距離他們約二十步左右的地方,在一個攤子旁,有兩名穿著斗篷的男子裝模作樣地與攤主說話,但眼神卻時不時地瞥向他們。
楊定驚訝地問道:“老爺子,你早發現了?”
從旁,魏馳也有點驚訝。
魏棟微微笑了笑,捋著胡須說道:“老夫怎么說也活了半把歲數,豈會輕易遭了此道?……倘若老夫沒有記錯的話,這兩人,咱們方才在那間酒肆碰到過,就是坐在咱們隔壁的那一桌。……當時那座坐著一個非常魁梧的男子,我就多看了兩眼。”
聽到這話,不止是楊定,就連魏馳也是恍然大悟。
“酒肆?”
楊定微皺著眉頭思忖著,旋即就想起方才在酒肆時,他們隔壁那桌確實坐著一行人。
大概是五人。
除老爺子魏棟所說的‘身材魁梧的男子’外,還有一名看似十五歲上下的少年與一名年紀相仿的少女——看當時那幾人座位的順序,楊定一眼就看出那名少年才是那群人的中心。
記得他當時還對那名少年點頭示意來著。
而除了這三人,當時那一桌還坐著兩人,恰恰便正是此刻在二十步外監視他們的那兩人。
在楊定看來,那名少年大概就是葉縣某個家族的公子,那名少女,看她坐姿,應該是侍女,那魁梧的男子應該是護衛,至于另外兩名,也就是此刻正在監視咱們,應該就是隨從之類的。
平心而論,他方才倒是沒怎么在意那名少年,反倒是少年身邊那名面容柔美的少女讓他多看了幾眼,讓他聯想到了尚未來到葉縣的妻子。
但此刻那名派人卻遣隨從來跟蹤他們,這讓楊定感到有點奇怪。
他依稀記得,那名少年似乎就是在他向酒肆內那名店伙計介紹自己身份時,忽然轉頭看了他一眼。
難道那少年認得我?
楊定有些困惑地將疑問告訴了魏棟、魏馳父子。
魏馳笑著打趣道:“莫不是從父輩口中聽說過少主的名聲吧?”
聽聞此言,楊定苦笑著搖了搖頭:“但愿不是,否則,白白又遭人恨……”
不得不說,他在邯鄲的同齡人圈子里,向來人緣不好。
“少主,要不要我過去詢問一下?”魏馳又問道。
“算了吧。”
楊定搖搖頭說道:“我觀方才鄰座那名少年,不像尋常人,或許是這縣內誰家的公子,他大概是聽說我等是外來人,生了疑心,是故派遣家仆跟蹤咱們,沒必要大驚小怪。……只要對方并無惡意,就任由他們去吧,咱們又不是見不得人。”
“這倒也是。”魏馳恍然地點點頭。
此時,魏棟開口問道:“既然如此,接下來少主有何安排?”
楊定想了想,說道:“再逛一逛,隨后就回縣衙吧。”
“嗯。”
于是,楊定一行人又在街上隨意閑逛,直到臨近黃昏時,這才返回縣衙。
期間,趙虞派出的那兩名黑虎眾始終遠遠跟著他們,一直跟到縣衙,在縣衙外附近的小巷里守了一陣,始終不見楊定等人再出來,這才回落腳的客棧稟告趙虞。
半個時辰后,在趙虞等人落腳的客棧里,那兩名黑虎眾你一言我一語地將他們跟蹤楊定等人的經過告訴了趙虞,也提到了他們一直追蹤到楊定一行人到了城內的縣衙。
聽到這,趙虞陷入了沉思。
半晌又問道:“還有什么么?”
兩名黑虎眾想了想,其中一人又說道:“半途,那些人似乎發現了我二人的跟蹤,但不知什么原因,他們并沒有來詢問緣由,任憑我二人跟蹤。”
趙虞想了想,旋即點頭說道:“好,我知道了,你二人先到隔壁去歇息吧。”
“是。”
兩名黑虎眾應聲而退,并且將房門關上。
此時,靜女忍不住問趙虞道:“少主,那群人究竟是什么人?為何少主如此在意?”
趙虞皺著眉頭說道:“倘若我沒有猜錯……唔,基本上不會有錯了,那個自稱‘楊定’的人,應該就是葉縣新任的縣令。我就說么,毛公過世后,縣令之職不可能一直空懸著,既然遲遲沒有縣令來赴任,那就說明這個位子被預定了。”
從旁,牛橫雙手托腮趴在桌旁,聞言笑道:“這縣令之位,還能預定?”
“為何不可呢?”
趙虞輕笑著說道:“名門之后、官宦子弟,預定一個地方縣令之職,又有何不可?……不過這類人大多不會常任,最多一兩年便會升任,或者又調回京畿,呵。”
說到這里,他臉上的笑容逐漸收了起來。
若換做在其他地方,他并不會過多在意,哪怕那個楊定就是當年他父親魯陽鄉侯與魯陽縣令劉緈贊不絕口的那個楊定,但葉縣……卻有點特殊。
畢竟在趙虞的計劃中,他下一步計劃,就是逐步滲透葉縣,然后把這座縣城也控制在手中。
要知道葉縣是他當年創立魯葉共濟會的地方,算他半個故鄉,再加上毛公的人情,趙虞當然也希望將這座縣城控制在手中,一方面可以暗中庇護,另一方面,盡管葉縣的經濟已遠不如四五年前,但也未必是現如今的昆陽可以超越的,考慮到明年叛軍或將引起一場大規模的浩劫,倘若能控制葉縣,趙虞自然更有把握。
昆陽、葉縣,再加上魯陽,三縣聯合,到時候他未必沒有抵抗叛軍的力量——當然,前提是叛軍得寸進尺,強迫他去做一些他無法接受的事。
可沒想到的是,葉縣這空懸了整整四年的縣令之職,今日卻突然迎來了一位新任,而這位新任,恰恰就是當年名揚邯鄲的那個楊定。
不得不說,這對于趙虞來說,著實不是什么好消息。
畢竟這意味著他想暗中控制葉縣的企圖,十有八九要擱淺了,甚至于,新赴任的這位楊縣令,或許還會成為他黑虎寨的威脅。
然而事已至此,趙虞也無可奈何。
“待祭拜毛公之后,我等立刻回昆陽。”他對靜女、牛橫二人說道。
三日后,即十月二十二日,也就是毛公的祭日。
臨近深冬,天氣已愈發寒冷,但趙虞幾人依舊早早起來,乘坐馬車出城來到城外,來到了安葬毛公的一座小山上。
說是小山,但那其實只是一座矮丘陵,但離縣城卻很近,在登上這座矮丘后,可以清楚看到遠處的葉縣縣城。
趙虞當然明白當初毛老夫人將老伴安葬在此的用意,即是希望毛公在死后也能看到他任職二十年的葉縣,但說實話,趙虞覺得這片丘陵并不好。
倒不是說風水不好——他也不懂那些,他之所以覺得這片丘陵不好,是因為它太接近縣城了,萬一日后叛軍攻至葉縣,這座丘陵或會因為其特殊位置,而被叛軍占據,用來監視葉縣的動靜。
當然,這只是趙虞的一個想法,想來葉縣到時候也不會允許這種事情發生。
登山這座小丘,按照縣人的說法來到毛公的墓地前,趙虞與靜女鋪好貢品,將蠟燭與香點燃。
對于毛公,其實趙虞接觸地也不多,但必須承認,毛公確實對他家不薄。
比如當年創建魯葉共濟會時,若非借助毛公的威望,像魏普、呂匡那些葉縣的商賈,又豈會那般順從地聚集于縣衙,聽他趙虞講述建聯合商會的種種好處?
再說這次駐濟南將軍章靖幫他魯陽趙氏洗刷污名一事,若非是毛公臨終前的書信委托,堂堂陳門五虎之一的章靖,又豈會無緣無故地相助他趙氏?
“毛公,托您的福,章靖已代我家在朝廷澄清了罪名……”
在毛公的墓地前,趙虞低聲說了有關于‘章靖助他家洗刷污名’的事,感激了毛公對他家的照顧,然后便在墓地前燒了一堆紙錢。
大概辰時二刻前后,忽然有在山上盯梢的黑虎眾來稟報:“首領,有一群人上山來了。”
趙虞一猜就知道肯定是來拜祭毛公的人,在恭恭敬敬朝著墓碑拜了幾下后,他當即帶著眾人從另外一側山坡離開。
正如他所料,他前腳剛走,后腳楊定便帶著其家將隨從,并毛老夫人,還有葉縣的縣尉高純與一干官員,一起來到這座山頭拜祭毛公。
當看到毛公墓前的貢品以及燒剩的紙錢時,所有人都是一愣。
在眾人看來,他們已經夠早了,沒想到,居然有人比他們還要早來拜祭毛公,只不過……
人呢?
楊定的老家將魏棟走近墓碑,蹲下身摸了摸蠟燭,皺著眉頭說道:“蠟燭尚熱,應該沒有走遠。”
聽到這話,他兒子魏馳立刻跑上山頂,居高臨下眺望四周,半晌后他回到楊定身邊,抱拳說道:“少主,我看到有一伙人從東北坡匆匆下山,應該就是這些人。”
說罷,他湊近楊定,小聲又說道:“觀衣著打扮,似乎與前幾日跟蹤咱們的那些人有點像。”
“唔?”
楊定聽得一愣,當即示意魏馳莫要聲張。
在思忖半響后,他詢問毛老夫人道:“老夫人,毛公有相好卻又不好露面的友人么?”
毛老夫人奇怪地看了一眼楊定,皺著眉頭說道:“你是想問亡夫生前可曾結交過什么不法之徒?”
“呃……恕罪。”
楊定訕訕一笑,連忙解釋道:“在下不是這個意思,老夫人莫怪。”
大概毛老夫人本來就不喜歡楊定,看了后者一眼,便走向了亡夫的墓碑。
楊定識趣地走到一旁,看著毛老夫人與葉縣縣衙的官員一起拜祭毛公,腦中則思忖著這件奇事。
明明對方也是來拜祭毛公的,但為何要匆忙離開?不愿與他們相見?
難道是不方面露面么?
還有,那伙人,果真就是前幾日跟蹤他們的那些人么?
……會是誰呢?
腦海中閃過當日在酒肆里見過的那名少年,楊定陷入了沉思。
他很后悔當日沒能看得仔細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