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位歸屬,歷來都是極其敏感的禁忌,自然不可輕易談及。
就像當下的趙虞與李氏兄弟,哪怕雙方的關系已拉近至準妹夫與準內兄的地步,那也得找一個合適的契機,在一番其實并不什么營養的談話中,一點點地將這個話題給拋出來。
倘若期間有任何一方表現出了不適,那么這個話題就到此為止。
可這位祥瑞公主倒好,她居然毫不顧忌地,非常突兀地將這件事給挑明了,讓趙虞與李氏兄弟都陷入了無法圓場的尷尬。
然而這位公主卻似乎仍不自知,見書房內的三人皆一言不發,她再次心急地催促道:“說話呀,你們三人。”
聽到這話,李奉的臉上閃過幾絲惱色,他忍著怒氣說道:“祥瑞,你……先回去吧。”
他有意將攪局的妹妹支開,可惜公主全然不給他這位兄長面子,毫不猶豫就拒絕道:“不要!本宮要在這里聽你們商議。”
眼見兄長的臉上泛起幾分羞惱之色,李勤連忙打圓場道:“兄長息怒。……兄長你也是,三十幾的人了,何必與祥瑞一般見識?她還小……”
還小?
趙虞面具下的臉上浮現幾許玩味之色。
要知道,公主可只比他小一歲……當然了,在智慧方面,這位公主倒還真不如到今年也才十六歲的寧娘。
李勤自然沒有注意到趙虞面具下的玩味表情,依舊打著圓場勸說著李奉:“……祥瑞想呆在這就讓她在這嘛,這里又沒有外人……”
說罷,他轉頭看向趙虞,朝著趙虞使了幾個眼色,好似在暗示趙虞也幫著說兩句。
但趙虞卻明白,李勤這是在試探他的反應——對方想看看他對公主方才那番僭越的話到底是何態度。
思忖了一下,趙虞假裝若無其事地笑道:“公主還真是……時常會說些驚人之語啊。讓公主留在這其實也無妨,只要公主答應不再隨意插嘴……”
說著,他轉頭看向李奉:“子承兄覺得這樣如何?”
“唔。”
李奉微微點了點頭。
不客氣地說,雖然局面是有點尷尬,但拜這位妹妹所賜,那個不能隨意談及的話題總算也是挑明了,在這種情況下,其實這位妹妹若能識趣地退下反而更好,免得她之后胡亂說話,再把局面攪僵。
但既然對面那位準妹夫開了口,他自然也不好多說什么。
可惜,公主卻沒有察覺到趙虞與李奉間的默契,不滿地說道:“憑什么不讓本宮說話?”
這一下,李奉真的是有些惱了。
好在李勤搶先說道:“祥瑞,你不妨先靜一靜,聽聽周賢弟的看法……”
圓滑的他,假借勸說自家妹妹,十分自然地將話題拋給了趙虞。
聽到這話,公主這才安靜下來,整個人往椅子里一坐,轉頭看著趙虞。
這個李勤……
趙虞心中暗道李勤的圓滑與狡智,但臉上卻不露半分聲色,在略一沉思后,他索性跳過了方才公主那番令人感到突兀的話,故作沉吟地說道:“依小弟之見,當下我等有兩個選擇。其一,找一位合適的人選作為第三位皇位競爭者,支持他與東宮、與三皇子競爭……”
聽到這,公主不滿地插嘴道:“周虎,你有沒有在聽本宮說話?本宮不是讓你支持父親嗎?”
“咳!”
趙虞假意咳嗽一聲,故作含糊地說道:“伯父……最好暫不出面。”
公主估計沒也聽懂,顰眉就要說話,然而李奉、李勤兄弟倆卻聽懂了趙虞的意思。
李奉搶在妹妹說話前開口道:“祥瑞莫要插嘴!……賢弟,你的意思是,從其余叔伯中,挑一人出來?”
“嗯。”趙虞點了點頭。
“這怕是……不容易。”李勤摸了摸胡須,帶著幾分微妙的笑容說道:“那幾位叔伯,早已淡出了朝野,如今都過著富足翁的日子,若是真心實意支持他們還好,否則……我想那幾位叔伯也不肯……替人作嫁。”
他頓了頓評價道:“此掩耳盜鈴之舉,怕是瞞不過去。”
你這話就是默認第三位皇位競爭者非你爹鄴城侯不可唄?
趙虞當然聽得懂李勤言外之意,順著他的話故作不解地問道:“兩位兄長的諸叔伯中,就沒有一個……有遠見的么?”
他故意加重了‘遠見’二字,自然是為了回應李勤的暗示。
果然,李勤也聽懂了趙虞的回應,臉上當即露出了幾分笑容,笑著說道:“作為晚輩,愚兄不敢誹議我那些位叔伯……不可否認,我那些位叔伯皆是有自知之明的人,但終歸東宮與三皇叔勢力龐大,他們也不敢輕易地……下注。”
這樣么……看來晉天子的一干兒子,也沒幾個能拿得出手的。
再次聽懂了李勤暗示的趙虞,心下暗暗冷哼。
冷哼之余,他改口說道:“既然如此,那就用第二策,驅虎吞狼。”
聽聞此言,方才默不作聲的李奉皺著眉頭沉聲問道:“賢弟的意思是……挑撥邯鄲那兩位?”
“啊。”趙虞點點頭道:“我等不妨假意投靠其中一方,使二者力量失衡,如此一來,勢弱那方必定有所行動。介時,咱們隔岸觀火,坐收漁翁之利。”
李奉、李勤兄弟對視一眼,旋即李勤皺著眉頭開口道:“先不論此計成或敗,就說邯鄲那兩位近些年來處處針對我家,就算咱們靠過去,對方也未必會信吧?”
“他若不信,就投另一方咯。”趙虞笑著說道。
見李氏兄弟倆有所困惑,趙虞笑著說道:“事實上,眼下是一個絕佳的機會。……那兩位當年針對伯父,無非就是因為公主,現如今公主已遠離王宮,對于那兩位而言,其實也算是祛除了一塊心病,我認為,只要公主不回宮,不在天子面前說些不利于他們的什么話,我想他們應該也不會再做什么得罪人的事……這對他們沒有好處。在這種情況下,兩位兄長靠過去,就算他們心中有所狐疑,也絕對不會將兩位兄長拒之門外,免得鄴城倒向另一方。”
“就是說,就算他們心中狐疑,也會極力拉攏我等,對吧?”李奉眼中精光一閃。
“對!”
“唔……”李奉點了點頭,但旋即又問道:“可問題是,若咱們投靠那人,對我等始終心存懷疑,那我等又如何挑撥呢?”
“挑撥?不,無需挑撥。”趙虞笑著說道:“介時,只要讓公主出面,在天子面前稱贊咱們投靠的那位即可……”
被提到的公主,此刻正手托香腮聽著屋內三人在那打啞謎,直聽得滿頭霧水。
乍聽趙虞這番話,她還轉不過彎來,遂不解地問道:“讓本宮在陛下爺爺面前說好話?為誰?”
看她滿臉困惑的模樣,趙虞知道她肯定沒聽懂,遂索性挑明道:“東宮,或三皇子。”
一聽這話,公主立刻就板起臉來,不高興地說道:“我才不要替他們說話,本宮恨不得殺了他們!”
趙虞微微一笑道:“想要在人背后捅刀子,最起碼得先繞到那人身后吧?”
公主茫然地眨眨眼睛。
倒是李勤哈哈大笑道:“賢弟這比喻,妙極。”
從旁,李奉亦聽得連連點頭,同時也不忘訓斥自家妹妹:“祥瑞,你若聽不明白,就莫要胡亂插嘴,顯得你……唉。”
他無奈地搖了搖頭。
見此,公主氣呼呼地鼓起了臉。
倒不是因為兄長再次訓斥了他,而是因為她從始至終都沒有聽懂這三人的啞謎,這讓她有種被孤立的感覺。
可瞅著這三人聊地投機,她倒也真的不敢胡亂打攪了三人,畢竟她還是很希望皇位落到她父親頭上的。
在這種情況下,這位公主只能悶悶不樂地坐在椅子上,努力想要聽懂三人的對話。
說實話,看她鼓著臉靜靜坐在一旁,其實倒也不失可愛,但趙虞此刻顯然顧不上欣賞公主這罕見的安安靜靜的一幕,沉聲將他早已謀劃許久的計策,一五一十地告訴了李氏兄弟:“……無論那人信與不信,至少他在明面上會與我等保持良好的關系,甚至極力拉攏;而另一人,相信也不會視若無睹,介時,我等便可左右逢源,假意待價而沽,實則隔岸觀火,坐收漁利。”
“妙!”
李奉聽得雙目放光,直到今日他才意識到,陳太師的眼光究竟有多么厲害——眼前這個男人,絕對是足以匹敵陳門五虎的!
當然,眼前這個男人,如今也確實是陳門五虎之一。
此時,李勤有些心急地問道:“那依賢弟之見,我等選擇哪一方較好?”
“這個嘛……”趙虞沉吟了片刻,反問道:“如今東宮與三皇子,哪一方勢力較優?”
“那自然是東宮。”李奉皺著眉頭說道:“終歸他當了二三十年的太子,朝野上下……大致還是認可的。”
“唔。”趙虞微微點頭,對此毫不意外。
能當二三十年的太子,這位太子積累下來的人脈,自然不可謂不驚人,倘若這樣還壓不住弟弟,那只能說這位東宮實在是太無能了。
而就李奉所言,這位太子至少還是有正常水準的。
想到這里,趙虞好奇問道:“那三皇子何以能與東宮抗衡?”
李奉聞言解釋道:“三皇叔的生母出身楊氏,其父兄乃是駐西垂的大將……”頓了頓,他又補充道:“賢弟可還記得前些年作亂的楚侯?楊妃的祖上,其實與那位楚侯同出一枝。”
“噢。”
趙虞恍然大悟。
他當然知道,這晉國最顯貴的就是李、楊兩姓,兩家的先祖當年共同打下晉國的江山,后來李姓當了晉天子,楊姓則封為楚侯,坐享荊楚之地作為封地。
考慮到當初李、楊兩姓的親密程度,楊姓其中一支留在晉國作為西疆的駐邊大將,這倒也不奇怪。
趙虞頂多就有點好奇,畢竟前些年,前代楚侯楊固才以‘勾結安平道亂黨圖謀造反’的罪名被治罪,西垂的楊姓就沒有任何態度么?
莫非幾百年之后,兩支楊姓已經疏遠了交情,還是說,是看在三皇子的面子上?
……也有可能是老太師尚在,西垂的楊姓不敢胡來。
趙虞心下暗暗猜測。
毫無疑問,陳太師,那絕對稱得上是晉國的擎天玉柱,是高懸在任何晉國叛逆頭上的開鋒利劍。
話說回來,當年楚侯楊固聯合安平道造反,雖然在其死后都被晉天子治了罪,就連尸體也被運到邯鄲,但不知什么原因朝廷并非深究,甚至還封了楊固那幾個逃逸至武陵郡的兒子繼承爵位。
當然,同時朝廷也委任了王尚德駐軍荊楚,哪怕楊固那幾個兒子在深山老林里熬不住了,回來向晉國服軟了,估計他們也只能當一個空有爵位的楚侯了,頂多得到一塊食邑,不太可能像曾經那樣擁有組建軍隊的權力——至少趙虞看那王尚德的架勢,顯然是不準備再撤回南陽的。
總之,在經過李奉的一番解釋后,趙虞對于東宮與三皇子的勢力,也有了大致的了解。
東宮的優勢,在于他有正當的儲君名分,況且當了二三十年的太子,朝野上下也紛紛認可了這位太子,甚至于在潛移默化之下,也認可了這位太子日后繼承皇位。
而三皇子的優勢,則在于他有相當強勢的祖父與舅舅在背后支持,只是這份優勢,難以在陳太師與陳門五虎的壓制下體現出來。
尤其是陳太師,雖今年已八十歲高齡,但戎馬一生竟無敗績的赫赫威名,不說其他人,就連趙虞都暗暗發怵。
要知道那位老太師二十歲不到就入伍征戰了,足足六十余年的戎馬生涯,簡直就像怪物。
就在趙虞暗暗感慨之余,李勤壓低聲音問道:“賢弟的意思是,咱們支持三皇叔?”
聽聞此言,趙虞收回心神,搖搖頭說道:“不必立刻就做出決定,尤其對三皇子……前兩年公主遇襲,據我所知乃是三皇子背地里所為,東宮不過是推波助瀾,基于此,咱們如今忽然湊上去,痕跡未免太過于明顯……依小弟之見,子承兄不妨先去東宮那邊透露一些口風……”
李奉皺眉說道:“東宮勢大,未必看得上我鄴城。”
趙虞微微一笑:“不止鄴城……”
“噢。”
李奉立刻明白過來。
也對,如今他鄴城李氏,可是多了一位‘強援’,而且這位強援背后還有更強勁的靠山——哪怕東宮看不上他鄴城這點力量,也得掂量一下鄴城李氏的‘女婿’,考慮一下鄴城侯這‘女婿’背后的陳太師與陳門五虎。
就在李奉恍然點頭之際,趙虞又補充道:“退一步說,就算東宮看不上,相信他也不會任由兩位兄長倒向三皇子……毫無疑問,只要得知兩位兄長拜訪東宮,透露某些口風,相信三皇子必然坐立不安,他一定會邀請兩位,試圖彌補彼此的關系,如此一來,更有利于兩位兄長左右逢源,游走于那兩支勢力之間。”
“我懂了。”
李勤撫掌笑道:“到時候,哪邊出價高,咱們就投向哪邊,隨后讓祥瑞出面‘幫’他一把,替他在天子面前說說好話……”
他刻意加重了‘幫’這個字,顯得有些不懷好意。
“正是!”
趙虞重重點了點頭,下意識地看向坐在身旁的公主,卻見這位被冷落許久的公主,此刻瞧瞧他,又看看她兩位兄長,俏臉上滿是疑問。
“談完了?”
見趙虞轉頭看來,她小心地問道。
“啊。”
大概是因為自己的計劃向前邁出了一大步,趙虞此刻的心情極佳,聞言笑瞇瞇地點了點頭。
聽到這話,公主雙目一睜頓時來了精神。
她心切地問道:“那你是答應助本宮的父親爭奪皇位了?你那么狡猾,肯定想到了什么好主意吧?”
……你到底在聽什么東西?
“這個嘛……”趙虞轉頭看向李奉、李勤兄弟。
見到趙虞投來的目光,李奉咳嗽一聲,板著臉說道:“祥瑞,莫要再胡說八道了!皇位之事,連父侯都要避諱,我等小輩豈敢妄言?日后休要再提,免得惹來非議!”
這番話,簡直就是一盆涼水澆滅了公主心中的熱切,她當即面露憤怒之色。
見此,李勤笑著打圓場道:“不可說、不可說。……祥瑞,隨后讓周賢弟為你解釋吧,只要你聽從周賢弟的安排,你心中所想……未必不能實現。”
“什么啊?”
見這幾人談完了還在跟自己打啞謎,公主愈發氣郁,當場就發了一通脾氣。
但趙虞、李奉、李勤三人卻不以為意。
李氏兄弟倆此刻的心情極佳,趙虞的心情也極佳,唯獨從頭到尾聽三人打了一通啞謎的公主獨自在那生悶氣。
總而言之,雖然經歷了一些波折,但最終,趙虞還是與李氏兄弟倆就某些事達成了默契。
更關鍵的是,因為趙虞的出謀劃策,兄弟倆對他愈發親近與信賴,同時也全盤接受了趙虞提出的種種建議。
遵照趙虞的建議,李奉決定立刻前往邯鄲,先設法與東宮、與三皇子消除芥蒂——看他這口風,趙虞就知道兄弟倆來潁川之前,肯定與其父鄴城侯通過氣。
否則這么大的事,這兄弟倆豈敢自作主張?
由此可見,那位看似無害的鄴城侯,對皇位也未必就沒有興趣。
至于李勤,他倒是決定在許昌多住幾日,看樣子是準備與趙虞再深入談談更具體的計策。
當然,這次肯定不會帶著公主,否則指不定還要鬧出什么尷尬的事來。
而就讓趙虞自認為邁出了重大的一步時,何順忽然向他稟告了一件事。
“都尉,‘南邊’有人來到了許昌,欲求見都尉,”
何璆?我已叫秦寔暗中與其對接,他找我做什么?
趙虞微微皺了皺眉。
畢竟‘南邊’可是指代臥牛山的暗語,特指何璆那群人。
“你安排一下,切莫惹人注意。”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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