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中旬,冰雪封路、大雪紛飛,涼侯楊秋的長子楊雄,攜驍將姜宜并五千西涼騎兵來到鄴城南邊的洹水,準備過橋進入鄴城境內。
洹水一帶的橋梁有魏郡的晉軍把守,見數千騎兵踏雪而至,亦猜到肯定便是西涼騎兵,于是駐守在此的士吏朱防便上前拜見。
“哪位是涼侯世子楊雄、楊將軍?”
在西涼騎兵們的指引下,士吏朱防來到了楊雄跟前,在恭敬行禮過后,正色說道:“卑職在此等候楊世子,傳達周左將軍的命令。……左將軍請楊世子率騎兵至鄴城城外駐扎。”
“周左將軍?”
涼侯世子楊雄雙眉一挑:“周虎?”
雖說他楊氏久在涼州,但對中原一帶發生的事其實也并非一無所知,比如前些年諸義師的叛亂,或者是近兩年的趙伯虎與項宣,亦或是近幾個月來官拜左將軍的周虎。
他轉頭對騎將姜宜笑道:“姜宜,跟你說個笑話,陳門五虎,有六人……”
跨馬立于楊兄身側的騎將,即是這五千西涼騎兵的大將姜宜,容貌隱隱有些羌人的影子,但總得來說眉清目秀,他聞言微微一笑,倒也沒有說什么。
但即便如此,士吏朱防亦是面色微變。
畢竟邯鄲這邊的晉軍兵將,大多敬仰陳太師與陳門五虎,雖然朱防對新上任左將軍不久的周虎不甚了解,但‘愛屋及烏’之下,他自然不滿于眼前這位楊世子所謂的玩笑。
當然他并不敢造次,遂低頭等著楊雄回覆。
只見楊雄在說完那個不好笑的笑話后,環首望向四周,口中不滿說道:“那個周虎呢?為何不來迎接我涼州軍?……我聽說他代其父、其兄坐鎮邯鄲,莫不是還在邯鄲享福?哼!虧我涼州騎兵冒雪而至……”
朱防聞言便回答道:“周左將軍當前正在鄴城。”
“哦?”
楊雄雙眉一挑,轉頭對姜宜說道:“去會會那周虎如何?”
姜宜微微一笑,仍沒有說話。
于是乎,楊雄與姜宜二人便率五千涼州騎兵渡過了洹水,徑直朝鄴城而去。
或有人會說,楊氏五虎不是與陳門五虎不對付么?為何這楊雄會聽從那周虎的指示,率先前往鄴城?
其實原因很簡單,因為楊雄這五千西涼騎兵需要駐扎的地方,同時也需要人與戰馬的口糧。
作為西涼軍的先鋒軍,這五千騎兵本來就沒有帶多少干糧,在來時的一路上,差不多都靠各郡縣補給口糧,如今趕到了目的地,隨軍的糧食差不多都吃光了,楊雄自然要找那周虎補充軍糧,順便叫后者給他五千騎兵準備一個駐扎的營寨。
洹水距鄴城,不過數十里,盡管這一帶的積雪幾乎要接近人的膝蓋,但這五千西涼騎兵還是在短短兩個時辰內就抵達了,且幾乎沒有抱怨的騎卒,似乎是早已習慣惡劣的氣候與環境。
而此時,趙虞正坐在鄴城的南城門樓上,與魏郡郡守韓湛談論泰山賊的事宜。
趙虞來到鄴城,也就是這一兩日的事,得知此事,郡守韓湛便將防守漳水的事交給了東郡郡守魏劭,火速回到了鄴城——反正漳水對岸的泰山賊,最近也沒有強渡漳水的跡象。
二人正聊著,忽然有頭上綁著黑巾的黑虎眾進屋稟報:“左將軍,城上軍卒看到南邊有大批騎軍往鄴城而來。”
趙虞一聽,就猜到肯定是那五千涼州騎兵來了,便帶著韓湛一同走出了城門樓,站在城上眺望遠方。
果不其然,鄴城南邊有數千騎兵踏雪而至。
片刻之后,那五千騎兵徐徐放緩速度,停駐于距城外大概一里之地。
趙虞好奇地打量這支騎兵,打量著那些騎卒身上的羊皮襖。——這一點與薛敖麾下的太原騎兵不同,畢竟太原騎兵在冬季是穿棉服的。
而除此之外,趙虞也在這群西涼騎兵身上感受到了類似太原騎兵的氣勢,顯然這也是一支精銳。
就在他觀望之際,涼侯世子楊雄出現在騎軍陣列前,朝著鄴城城上喊道:“那周虎呢?不是說會在鄴城相候么?怎得不見人?”
郡守韓湛下意識轉頭看了一眼站在身邊的趙虞,既不敢擅自回應,也不敢催促這位左將軍。
“呵。”
在韓郡守的注視下,趙虞不禁輕笑一聲。
相候?
沒錯,趙虞派人對洹水一帶的晉軍下令時,他確實是這么說的,可誰都知道這只是一句客套話,這楊雄不會是真以為他會冒雪傻站在城外等候這支西涼軍吧?
“咱們也下去吧。”
他對在旁的何順、牛橫、曹戊三人說了句。
曹戊點點頭,率先奔下城墻。
半晌,就在楊雄二次朝城上喊話之際,鄴城的南城門緩緩敞開,旋即,曹戊率領著一部分旅賁二營士卒,徐徐走出城外,于城外的雪地上列陣駐立。
不得不說,曹戊麾下的旅賁二營軍卒,幾乎都是前長沙義師的老卒出身,迄今為止平均都有十年的軍齡,且前后作為前長沙義師、潁川郡軍活躍于戰場之上,絕對稱得上是身經陣仗的精銳。
這不,由于曹戊提前叮囑過,這些旅賁二營軍卒手持長矛與盾牌,整整齊齊地走出城外,有條不紊地于城外列陣佇立,在氣勢上,絲毫不遜對面的西涼騎軍。
“這支軍隊……”
那五千西涼騎軍的大將姜宜,此刻終于露出了凝重之色,目不轉睛地盯著那支徐徐出城的步軍,低聲對楊雄說道:“這些軍卒殺意騰騰,不像是久不征戰的中原駐軍,莫非便是傳聞中的太師軍?”
“不……”
楊雄微微搖了搖頭,低聲說道:“這應該是那周虎麾下的軍隊。”
他為何如此肯定呢?
因為他已經看到了那支步軍的旗幟——潁川!
此時,姜宜也注意到了曹戊軍的旗幟,不禁驚訝道:“末將以為中原就只有太師軍乃精銳之師,沒想到……”
“哼。”
楊雄輕哼一聲。
說實話,他并不奇怪那周虎麾下有這么一支精銳,畢竟他也曾聽聞由那周虎主持的‘昆陽之戰’。
不得不說,僅率區區近萬軍卒與數萬縣民,竟能抵擋住關朔的八萬長沙叛軍,哪怕是在楊雄看來,那周虎也不失是個有本事的家伙,只不過,這家伙竟然被陳太師收為了義子,與陳門五虎互為兄弟,那就是他‘楊氏五虎’的敵人了。
就在他暗忖之時,趙虞已帶著牛橫、何順兩人,穿過旅賁二營軍卒的陣列,徐徐朝楊雄的方向而去。
“嘿。”
見此,楊雄輕哼一聲,亦帶著姜宜迎上前去,雙方在相距一丈的位置不約而同地停下了腳步,相互凝視。
據趙虞所知,涼侯楊秋相比陳太師年紀小不了幾歲,其長子楊雄亦比鄒贊小一兩歲,不過就趙虞所見,這楊雄看起來要比鄒贊年長——也許是涼州那邊氣候環境惡劣所致。
這家伙,著實有點狂妄啊……
一邊打量著面前的楊雄,趙虞心下一邊暗暗想道。
畢竟他的官職可是左將軍,這楊雄作為涼侯世子,雖說身份也是十分尊貴,但再尊貴也比不上左將軍啊。
因此按照尊卑,楊雄應當率先向他行禮,可是對方卻絲毫沒有行禮的意思,反而上下打量著趙虞,這舉動可謂是十分無禮。
思忖了一下,趙虞主動抱了抱拳,淡淡笑道:“足下想必便是涼侯世子楊雄、楊世子吧?在下周虎。”
在趙虞打量楊雄之時,楊雄也在打量這個臉上帶著虎頭面具的家伙,直到趙虞開口,他這才神色詭譎地笑道:“我知道你,周虎……”
忽然,他哈哈大笑。
這家伙……莫不是有毛病?
趙虞看得莫名其妙。
而就在這時,卻見楊雄邊笑便致歉道:“抱歉,抱歉,楊某只是忽然想到一個笑話……”
這是要挑釁了?
趙虞心中暗忖,很配合地問道:“哦?不知是什么笑話呢?”
只見楊雄上下打量了一眼趙虞,笑著說道:“名揚天下的陳門五虎,其實有六人,或許應該改稱陳門六虎?”
趙虞面具下嘴角,亦微微有些上揚。
畢竟就算在他看來,這也是一件挺有意思的事。
然而就在這時,楊雄身后忽然有一名衛士說道:“世子,如今應該稱作‘陳門四虎’才對。”
“對對對。”楊雄瞥了一眼周虎,詭譎地笑了出聲。
一瞬間,趙虞面具下的面色徹底沉了下來。
畢竟相比較‘陳門六虎’這無傷大雅的玩笑,‘陳門四虎’實在是太惡毒了,這明顯是在影射章靖、韓晫二人的戰死。
就在暗暗攥拳之際,站在趙虞身后的牛橫忽然瞪著眼睛一聲暴喝:“笑你娘啊!!”
一聲暴喝,恍如驚雷,別說趙虞的右耳被震地嗡嗡作響,那楊雄與其身后幾名護衛,也被牛橫這一聲暴喝驚得立刻停止了那嘲諷的大笑,一個個心驚地看著異常魁梧的牛橫。
在片刻的死寂后,楊雄身后或有一名衛士怒聲斥道:“那莽漢,安敢對世子無禮?!”
說著這話,這名衛士越過楊雄,一邊抽劍一邊快步走向牛橫。
牛橫亦不示弱,瞪視雙目迎上前去,一臉兇獰地罵道:“來,讓你牛爺爺來教訓教訓你們這群嘴巴不干凈的小崽子!”
那名楊雄的衛士起初滿臉怒氣,可是走近一對比他才發現,牛橫足足比他高兩個腦袋——單單高就算了,關鍵這莽漢還異常的壯實,臂部的肌肉差不多都有成人的大腿粗,以至于那名衛士站在牛橫面前,就仿佛是小孩與成人的差距。
這差距,讓那名衛士還未交手,心中就已懼了幾分。
可惜他已騎虎難下,此時能喊停的,就只有楊雄與趙虞。
看楊雄陰晴不定的面色,他顯然是在猶豫該不該制止——若開口喊停,他這邊的氣勢自然弱了幾分;若不喊停,他的護衛怎么看都不是對面那莽漢的對手啊。
猶豫之際,楊雄轉頭看向趙虞,而此時趙虞干脆負背雙手擺出了一副看好戲的模樣,甚至還出聲‘叮囑’牛橫:“牛橫,與西涼軍的勇士耍耍無妨,切記要點到為止。”
點到為止?
那就是打得剩半口氣唄?
牛橫嘿嘿一笑,臉上神色愈發猙獰,似老鷹撲小雞那般朝著那名衛士撲了過去。
慌亂之際,那名衛士用劍斬向牛橫,牛橫不閃不避,左手奮力一揚,用臂甲硬生生擋下對方那一擊不算,甚至于竟用蠻力將對方手中的劍震落。
旋即,他的右手一把抓住了對方的喉嚨,竟單憑右手將一個成人硬生生地舉了起來。
“砰!”
左手重重一拳砸了臉上,那名衛士的口鼻頓時出現鮮血,牙齒也被打落兩顆。
這一拳估計就只剩下半口氣了……
趙虞的身邊的何順,微微搖了搖頭。
然而牛橫卻仍不解恨,再復一拳打在那衛士的腹部,旋即又是一記膝撞——也虧得后兩下是打在腹部,倘若在打在胸口,估計直接是打死了。
不過即便如此,估計這名衛士也過不久了,畢竟腹部雖然柔軟受力,但五臟六腑都在那里,若臟器破裂,人還能活?
“砰。”
僅僅只是眨眼工夫,牛橫將手中那名只剩半口氣的衛士隨意丟在雪地上,那輕松的模樣,仿佛只是丟了一塊破抹布。
旋即,他瞪著眼睛指向方才出言不遜說什么‘陳門四虎’的那名衛士,喝道:“還有你,出來!”
親眼見到同僚一眨眼工夫就被對面這莽漢打得只剩下半口氣,方才出言不遜的那名衛士哪敢出來,當即嚇地面如土色,額頭冷汗直冒。
而此時,楊雄也終于反應過來,他原以為他的衛士即便不敵,也能與那莽漢打個幾回合,沒想到三兩下就被收拾了,甚至,竟然被打地不似人形。
終于反應過來的楊雄,怒視著趙虞沉喝道:“周虎,你縱容手下傷我護衛,這是什么意思?!”
趙虞一雙眼睛迎上楊雄,淡淡反問道:“‘陳門四虎’是什么意思?”
楊雄頓時啞口無言。
所謂的‘陳門四虎’,自然是他故意說出來嘲諷陳門五虎的,畢竟誰都知道陳門五虎死了兩人——多了一個周虎,少了章靖、韓晫二人,可不就是‘四虎’了么?
沒想到,對面這周虎居然如此暴躁,當場指使其手下對他一名衛士痛下狠手。
氣怒之下,他怒斥道:“周虎,你指使手下傷我護衛,欺我方無人么?!”
似乎遠處的西涼騎兵們亦聽到了楊雄的怒喝,當即就有一名將領高喝:“列陣!”
頓時,五千西涼騎兵擺出了進攻架勢。
而與此同時,曹戊亦深吸一口氣大喝道:“旅賁,列陣!”
唰——
所有佇立于城外的旅賁二營軍卒,立刻結成了緊密的陣型,舉起了手中的盾牌與長矛。
城上的韓郡守見到這一幕,嚇得頻頻擦汗。
雖然他也知道楊氏五虎與陳門五虎素來不對付,可他萬萬沒有想到,那楊雄與周虎剛一見面,就出現了這劍拔弩張的一幕。
“大人,咱們怎么辦?”城上有軍卒小聲詢問韓郡守。
韓郡守吐了口氣,咬牙說道:“周左將軍奉陛下之名總懾邯鄲,我魏郡亦需聽左將軍調度……左將軍如何下令,你等聽從即是!”
眾城上守卒面面相覷,旋即亦舉起了弓弩,對準了城外的西涼騎兵。
而此時在城下,始終一言不發的姜宜,第一時間察覺到了鄴城的變化,畢竟相比較躲在城上的軍卒,他對曹戊率領的那支潁川軍更感興趣。
盡管對方兵少,只有區區千人,但在氣勢上絲毫不懼他五千騎兵,一看就知道是身經百戰的老卒。
這下,世子反而騎虎難下了啊……
姜宜心下暗暗想道。
正如他所想,盡管楊雄表現地火冒三丈、甚至不惜要下令五千騎兵發動進攻的架勢,但其實他只是想嚇唬一下對面的周虎而已。
然而,趙虞怎么可能被他嚇到?
他篤定這五千西涼騎兵不敢造次——別忘了,西涼軍的主力還在河內呢,倘若楊雄這五千騎兵膽敢造次,趙虞單單只要不發糧食給他們,這五千騎兵就得全部餓死在鄴城。
正因為清楚這一點,面對火冒三丈的楊雄,趙虞一點也不慌,他相信楊雄不敢造次——除非這家伙是個十足的蠢貨。
果不其然,見趙虞久久沒有反應,就這么負背雙手站在自己面前,楊雄雖高舉高手作勢要揮下,但終究是沒有揮下。
半晌,他緩緩放下了右手,瞪著趙虞咬牙說道:“我涼州軍千里迢迢趕來援助,周左將軍就是這么對待援軍么?”
此時他的氣勢,已經弱了幾分,但趙虞卻仍不滿意,再次問道:“楊世子還未回答周某,陳門四虎,是什么意思?”
這家伙!!
楊雄氣得滿臉漲紅。
但他畢竟不是一個蠢貨,自然明白此事不宜鬧大,更別說這次他們根本不占理。
他忍著怒氣說道:“……只是手下一個玩笑而已。”
“玩笑?”
趙虞輕哼一聲,淡淡說道:“章靖、韓晫,既是周某的義兄,亦是我大晉的忠臣,不肯事賊,不幸戰死沙場,為國捐軀,其忠義可歌可泣,然而楊世子的護衛卻拿這件事開玩笑……涼侯就是這么教世子的?”
聽到這誅心之言,楊雄的面色頓時一變,沉聲說道:“你想什么樣?”
趙虞搖了搖頭,平淡說道:“周某不想怎么樣,章靖、韓晫兩位義兄的忠義,天下有目共睹,縱使貴方開了個不合時宜的玩笑,亦無損我兩位義兄的威名,關鍵在于天下人如何看待今日這件事,如何看待貴軍,如何看待涼侯與世子。……或許天下人會以為,涼州楊氏門風如此。”
他這一番誅心之言,相當于就是對那名出言不遜的衛士判了死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