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靜的書房內,陳太師的雙目猛地睜大,面色也逐漸變得鐵青。
他難以置信地看著站在面前的義子。
雖說他心中已有所懷疑,但內心深處,他萬萬沒有想到此番邯鄲的變故竟真的與眼前這位義子有關。
陳太師的臉上逐漸浮現幾分猙怒,目不轉睛地盯著趙虞,沉聲問道:“當真是你所為?”
看著陳太師憤怒的模樣,趙虞意外地十分鎮定,平靜地說道:“太師不是猜到了么?既然太師已經猜到了,那我也就不隱瞞了……沒錯,是我故意為之。”
陳太師眼中瞳孔微微一縮,語氣低沉地問道:“你故意敗給了楊雄?”
“啊。”趙虞攤攤手說道:“太師指的是東武陽那回吧?沒錯!哼,若非我有意就范,就憑那楊雄也想偷襲我?”
陳太師氣地胡須微顫,他原來就對趙虞敗于楊雄、受困于陽平一事感到懷疑,沒想到今日眼前這位義子親口承認,他當初就是故意敗在那楊雄手中。
至于原因……
還用得著解釋么?無非就是助漲那楊雄的野心,暗中縱容其帶兵攻打邯鄲!
長長吐了口氣,陳太師克制著憤怒連連點頭:“螳螂捕蟬、黃雀在后……你這招驅虎吞狼、坐收漁利,真是干地漂亮!居正,不,周虎,黑虎賊的周首領,是老夫小瞧你了……”
他怒斥之際,老太師的眼眸中帶著濃濃的失望。
在他看來,眼前這位義子完全就是踏上了歧路,為了達到目的不折手段。
至于才能……
就連陳太師也不得不佩服這位義子的本事。
明明是在幕后操縱一切的主謀,可結果怎樣?無論是朝中百官,亦或是虎賁軍的兵將,包括后宮的董皇后,皆對此子贊不絕口,稱其是大大的忠臣。
這份心計,這份權謀,別說楊氏兄弟無人能及,就連陳太師亦暗暗心驚。
黑虎賊的周首領……么?
品味著陳太師語氣中濃濃的失望,趙虞心中亦有些不是滋味。
事實上,他并不想像這樣與陳太師這位可敬的長輩鬧僵,但一想到自己真正的兄長趙伯虎大概率已不在人世,他亦很難做到平日里的冷靜。
此刻的他,未嘗沒有幾分破罐破摔的想法。
無視陳太師的慍怒,他平靜說道:“太師過獎了。……那么,太師想如何處置我呢?”
如何處置……
陳太師眼皮微動。
殺……當然是不可能殺的,一來陳太師自己不忍心;二來,這小子終歸是平定邯鄲之亂的最大功臣——不錯,雖然這邯鄲之亂本身就是這小子挑起來,但可氣的是這小子太狡猾了,朝中官員甚至董皇后都被他蒙在鼓里。
長長吐了口氣,陳太師沉聲說道:“老夫會將你……繩之於法!”
“不好吧。”趙虞平靜說道:“我可是平定邯鄲之亂的最大功臣呢?抓了我,太師準備如何向朝野解釋?”
“老夫會向朝廷解釋。”陳太師沉聲說道。
“證據呢?”趙虞攤攤手反問道:“太師放心,我做得很干凈,太師一定找不到證據。”
陳太師的雙目再次睜開,一臉慍怒地盯著趙虞。
其實這會兒,他心中也有些困惑,畢竟一直以來,眼前這位義子對他都是很恭敬的,然而今日,這小子卻在明明犯下大錯的情況下,居然還敢……頂嘴?
甚至于,故意挑釁?
這是為何?
陳太師皺眉看著趙虞,隱約間,他感覺眼前這義子好似抱有濃濃的……怨氣?
終歸是活了大半輩子,閱人無數的陳太師很快意識到這件事可能還存在什么蹊蹺,他迫使自己冷靜下來,旋即冷聲質問道:“為何?你為何要這么做,居正?!你就這么迫不及待要把你未來的岳父扶上皇位?!你就那么想當駙馬?!”
“岳父?駙馬?”
趙虞微微皺了皺眉,待醒悟過來后曬笑道:“太師指的是鄄城侯么?”
“事到如今你還給老夫裝蒜?!”陳太師慍聲道:“難道你不是受到了公主的迷惑么?”
“不……”
趙虞搖了搖頭,說道:“這件事與鄄城侯一家無關,鄄城侯能不能繼承皇位,我根本不在意;甚至于,祥瑞公主那件事,也只是她一廂情愿而已……與其說她迷惑了我,倒不如說,是我利用了她……”
說著,他抬起右手,緩緩摘下了臉上的面具,露出那副完好無損的面龐。
“你……”
陳太師吃驚地看著面容完好無損的趙虞,一時沒有反應過來,既納悶于這義子為何說著說著忽然摘了面具,也驚疑于這義子臉上為何全然不見火傷的痕跡。
足足盯著瞧了半晌,忽然,一副通緝令浮現于陳太師的腦海。
那是江東叛軍首領趙伯虎的通緝令——盡管趙伯虎在重建江東義師后便不知為何帶上了那塊青鬼面具,但在此之前,在他還在前江東義師中被人稱作‘伯虎公子’時,朝廷就已經頒布了針對此子的懸賞令。
作為晉國朝廷的重臣,陳太師自然也見過那趙伯虎的畫像。
正因為親眼見過,他此時忽然意識到,他眼前這位義子的容貌,與那趙伯虎的畫像,實在是太像了……
申虎?!
陳太師的腦海中忽然躍出兩個字,旋即就感覺仿佛被人敲了一記悶棍,直感覺眼冒金星,整個人都有些站立不穩。
“太師?”
繞是趙虞也沒想到,他的真容竟會帶給陳太師如此沖擊,以至于這位戎馬一生的老人,竟站立不穩。
根本來不及仔細思忖,趙虞立刻上前兩步,扶住了陳太師,語氣也相比之前變得謙卑了幾分:“太師?”
“老夫沒……”
被趙虞扶住的陳太師下意識地搖了搖頭,片刻后待回過神來,他這才振袖甩開了趙虞的攙扶,旋即神色復雜地盯著趙虞,面色一陣青、一陣白。
“你……你與趙伯虎,是何關系?”他沉聲質問道。
事已至此,趙虞早就沒打算隱瞞了,如實說道:“趙伯虎乃我兄長,本名寅,字伯虎,我乃他胞弟,名虞,趙虞。”
“……”陳太師眼瞼微微一顫,又驚又怒地看著趙虞。
他驚的是,他收的義子周虎,駭然竟是趙伯虎的弟弟,便是‘二虎箴言’中的那頭小虎,申虎。
怒的是,他一直以來都在尋找這頭小虎,沒想到這頭小虎居然就藏在他身邊,藏在他眼皮底下。
怪不得……怪不得……
上上下下打量著趙虞,陳太師的心情十分復雜。
曾幾何時,他一直為找到眼前這名有才能的年輕人、且將其收為義子而感到慶幸與歡喜,直到今日他才知道,原來這名年輕人便是‘二虎箴言’中會將他晉國擊垮的小虎,難怪有那般本事。
一想到自己‘引狼入室’,將這名年輕人收為義子,陳太師的面色就變得有些難看了。
他忍著怒氣質問道:“這一切都是你的算計么?居……周虎!是你故意在老夫面前表現,引誘老夫收你為義子,以便你達成心中不可告人的目的?”
聽到這話,趙虞毫不留情地說道:“太師,我做過的事,我會承認,但這件事,恕我無法認同。……當年是太師要收我為義子,從頭到尾我沒有答應過。”
“你……”
陳太師氣地胡須微顫。
不過仔細一想,他忽然發現似乎還真是怎么回事,再者,眼前這位義子也從來沒有喊過他義父或者父親,最多就是喊一聲老大人。
感情是他一廂情愿了?
想到這里,陳太師心中愈發生氣了,面色不渝地盯著趙虞,冷冷說道:“你確實沒有答應,但你也沒有拒絕。……你敢說你不曾想過利用老夫行圖謀不軌之事?”
趙虞聞言攤了攤手:“事實上,我還真不曾想過。……或許太師可以提醒我一下,看看這些年,我是否曾借助太師或陳門五虎的名義做過什么?”
陳太師皺著眉頭思忖起來。
仔細一想,似乎還真沒有。
這小子能當上潁川都尉,靠的是擊敗關朔、陳勖二人的功勞,以及潁川郡守李旻的提拔;能當上左將軍,依靠的也是祥瑞公主,似乎……還真的沒有他陳太師與陳門五虎什么事——就算沒有他們父子幾人,這小子也能爬到今日的位子。
這么一想,陳太師就愈發感覺窩火了。
他怒視著趙虞冷冷說道:“你今日在老夫面前露出真容,是覺得不必隱藏了,是么?”
“啊。”
趙虞神色復雜地說道:“我雖不曾答應被太師收為義子,且這些年也從未喊過太師您父親,但這么多年相處下來,縱然草木亦非無情,何況是人?……不管太師您信或不信,我從未想過與太師為敵……當得知我一母同胞的兄長就在江東后,我一直擔憂他會與太師撞見,與太師您等殺地你死我活。我想方設法想要改變,但如今……我真正的親兄長,死了。”
看著趙虞面無表情地說出‘死了’二字,陳太師心中微微一震。
盡管他沒有從趙虞身上看出‘申虎’的身份,但趙虞的品德,陳太師這些年還是看得清清楚楚的——若非是欣賞趙虞的品德,陳太師又豈會將其收為義子?反過來說,也正因為看清了趙虞的品德,陳太師才沒有想到,此子原來就是禍害他晉國的那頭猛虎。
正因為看清楚了趙虞的品德,陳太師也并不懷疑趙虞方才的那番話,就像這小子所說的,就算這小子從來就沒有認可義父子的關系,但彼此終歸是相處了那么多年,哪是真的沒有感情?
換而言之,這小子是真的努力想要避免與化解他們與其親兄長趙伯虎之間的恩怨。
然而現如今,趙伯虎死了……
忽然間,陳太師意識到了眼前這位義子向他坦露真相的原因:因為沒必要了。
想到這里,陳太師心中忽然升起幾分警惕,因為他忽然想到,眼前這名義子,眼下十分危險。
要拿下他么?
陳太師的心中浮起幾分猶豫。
別看他今年已八十二歲了,但制服眼前這個武力稀疏的義子還是沒問題的。
問題在于,拿下趙虞后又該如何處置?
如何向朝廷解釋?如何向天下解釋?如何向潁川軍解釋?
一個不好,邯鄲恐怕會再次爆發一場內戰,畢竟,潁川軍可是對這小子唯命是從的,潁川軍的那些將領們,要么是黑虎賊出身,要么是前長沙義師、江夏義師的降將,倘若他軟禁了這小子卻無法給出一個合理的解釋,潁川軍肯定是要造反的!
別看邯鄲這邊的潁川軍不算多,鄒贊、薛敖二人可以應付,但要知道,潁川軍的主力還在潁川郡呢,萬一到時候潁川軍造反了,與長沙義師的關朔聯手,那么這股威脅,絕不會在江東義師之下。
抓不能抓,放又不能放,陳太師倍感頭疼。
良久,他沉聲問道:“居……你真正的表字是什么?”
“并沒有。”趙虞搖了搖頭:“我家蒙難時,我與我兄長才十歲,家父家母尚未來得及為我兄弟二人取表字,我兄長他那‘伯虎’的表字,估計也是他自己取的,或者是公羊先生為他取的……”
十歲?
陳太師震撼地看了一眼趙虞,卻見后者攤攤手繼續說道:“按我兄長的取字,我應該叫仲虎吧,不過,居正也不錯。”
陳太師的眼眸中閃過幾絲復雜的神色,一閃而逝,旋即,他沉聲問道:“你與你兄長,出身何處的趙氏?”
“魯陽趙氏。”
“魯陽……趙氏?”陳太師微微一愣,隱隱感覺這個氏稱有點耳熟。
仿佛是猜到了陳太師的想法,趙虞解釋道:“沒錯,正是子正兄之父,前葉縣縣令毛公提到的魯陽趙氏……”
聽到這話,陳太師神色微變,震驚問道:“你兄弟二人是……是魯陽鄉侯趙璟的兒子?”
“是!”趙虞重重點了點頭。
見此,陳太師面色再變。
他當然知道魯陽趙氏,因為當年他的酒友毛公在臨終之前,就曾親筆寫下書信,叫兒子毛錚帶著這份書信求到他這邊,懇求他徹查魯陽趙氏的冤案。
后來陳太師便派三子章靖去查這件事,于是章靖查到了童彥,同時也查到,魯陽趙氏果然是遭受了無妄之災,因此被童彥以勾結叛逆的罪名趕盡殺絕——似這般針對趙氏家族的慘案,那些年童彥并沒少干。
歸其原因,還是因為那則讖言……
真是……愚蠢!
陳太師閉上眼睛發出一聲長嘆。
在了解了全部事情真相后,他忽然覺得很諷刺:就因為晉天子做了噩夢,夢到了‘二虎噬人’,于是他便派童彥于各地迫害趙氏家族,試圖阻止‘趙氏興、李氏衰’的箴言應驗,結果還得魯陽趙氏慘遭橫禍,而僥幸逃過一劫的趙氏二子,在長大成人后,不約而同開始向晉國報復,恰恰就驗證了‘二虎讖言’。
不可否認,那則二虎箴言確實很準,但究竟原因,著實是令人感到諷刺。
陳太師神色復雜地看向趙虞。
據當年三子章靖對他所講述的情況,魯陽鄉侯趙璟無疑是一位有德行的鄉侯,附近鄉鄰無不稱頌,有這樣的父親做榜樣,他兩個兒子又豈會誤入歧途?
倘若沒有晉天子的授命,倘若那童彥當年并沒有去過魯陽,相信那位趙鄉侯肯定會將其兩個兒子培養成同樣品德俱佳的國家棟梁……
目視著眼前的趙虞,陳太師又聯想到了那趙伯虎,或者說,是魯陽趙氏的長子,趙寅。
盡管那趙伯虎殺了他兩個兒子,但站在公正的立場上,陳太師并不恨趙伯虎,畢竟他們也殺了下邳趙氏那么多人——兩方的死者都是死在戰場上,并非死于私怨。
甚至于,在了解了其中真相后,陳太師反而有些同情趙伯虎、趙虞兄弟,畢竟歸根到底,確實是晉天子犯下過錯在前。
至于那什么二虎箴言,不可否認很準,但如今在陳太師看來,純粹就是一個笑話!
一個讓人笑不出來的笑話!
“你兄長……”
陳太師抬頭看向趙虞,語氣復雜地說道:“老夫……老夫……給過他機會,他……”
“我知道。”趙虞搖了搖頭:“鄒大哥與薛大哥他們告訴過我了。”
就立場而言,他并不怨恨陳太師,也不怨恨鄒贊與薛敖,因為他們只是盡到了自己作為晉國臣子的職責,就像前兩年他兄長趙伯虎殺了章靖一樣。
他今日之所以向陳太師揭露這一切,并非全然是因為怨恨,只是他覺得沒有必要了——在完成了對晉天子的復仇后,他留在朝廷中樞的唯一目的,就是想設法調解陳太師一方與他兄長趙伯虎一方的對立關系。
但現在,沒有必要了。
或許是察覺到了趙虞情緒上的變化,陳太師的心情突然一沉,因為他忽然想到了趙伯虎在那片沼澤的最后一句話:殺了趙伯虎,還有趙仲虎!
這個‘趙仲虎’,或許是趙伯虎想表達ta江東叛軍中還有許許多多可以代替他推翻晉國的人才,或許,他指的就是他真正的弟弟,陳門五虎之一周虎……不,是趙虞、趙仲虎!
“居正,你在想什么?”
陳太師的面色,徹底沉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