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中的道理不難理解,宗具皺起的眉頭逐漸舒展開來。
他用欣賞的目光看著天浩:“你成功的說服了我。拋開我們之間的關系和利益不談,你是我見過最聰明,最有遠見卓識的年輕人。”
“謝謝!”天浩面帶微笑,無論回答還是態度都不卑不亢,既能顯示出身為城主的高貴與驕傲,又不會讓人感覺過于張揚。
宗具把視線轉向宗光,開始行使自己身為城主和父親的雙重身份:“阿光,明天一早你跟我回去。這次的戰爭非常重要,我們必須全力以赴。這樣,汨水城出兵七萬,阿光你的懷集城至少要派出八千人。就照阿浩剛才說的,分成前后兩批,只要有足夠的糧食,區區幾十萬豕族人,根本不是我們的對手。”
天剛亮,兩支隊伍依序離開磐石城,分別朝著北面和東面而去。
幾天后,雷角城已然在望。
權力與身份是一對雙生子。城主,尤其是治下人口超過十萬的城主,自然不可能與曾經的村寨頭領相提并論。即便是在這座不屬于自己的城市,天浩仍然得到了所有人的尊敬。
按照事先提出的要求,雷角之王在密室里接見了他。
“你說什么,你要攻打豕族,徹底解決他們?”牛偉邦對天浩的話感到震撼,驚訝得幾乎從椅子上站起來。
天浩很冷靜,把之前對宗具說過的話復述了一遍。他詳細解釋了整個計劃,包括雙方兵力對比,進軍路線,可能遭遇的戰斗及提前布置等等。
牛偉邦猛然揚起頭,侍女們花費大量時間編織的黑色發辮甩過天空,帶著漂亮的弧線在肩膀側面穩穩落下。他用強壯有力的手掌杵著膝蓋,面部輪廓線條隨著思考不斷收斂,仿佛巨石砸入湖水,浪花濺激過后,湖面上一圈圈漣漪緩緩平復,一切都歸于平靜。
“你的想法不錯。”他首先肯定了天浩的計劃,隨即話鋒一轉:“可為什么不能像你上次對付狂牙部那樣,直接瞄準某個豕族分部下手?豕族現在的情況與那時候差不多,一戰能贏,而且還能得到豐厚的收益。”
“同樣的方法不可能多次使用。”天浩抬起手,輕輕點了一下自己的額頭:“豕人的腦子雖然笨,卻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傻瓜。我可以用同樣的方法吞掉一個豕族分部,但絕不可能再用第三次。磐石城現有的豕人太多了,沒有一年的時間,我無法讓他們真正忘記過去,融入牛族。”
“豕人的戰斗力很強,如果不是各種條件限制,我很難打贏那一仗。”
“你的意思是,關鍵在于豕王?”牛偉邦聽懂了他話。
天浩目光凝重:“我們的時間不多。如果豕族解決了內部矛盾,接下來……就該我們面對來自他們整個族群的報復。”
牛偉邦再次陷入沉思。
站在族長的位置,他必須全盤考慮這件事帶來的影響。說實話,牛偉邦有些舉棋不定:戰爭獲勝的好處顯而易見,可目前最大的制約是糧食,再次就是其它族群對此的反應。
良久,他認真地問:“除了磐石城和汨水城約定的兵力,你還需要多少人?”
“這得看大王您的決心。”天浩的回答頗具藝術性。
牛偉邦看上去有些迷茫,他面露苦笑:“你給我出了一個難題。我當然想要戰功,也想要更多的人口。但我是族長,不是城主……其實我挺羨慕你,有些事情用不著顧慮太多,只要看準了就能做。”
天浩向前走了半步:“這一戰,你至少可以得到十萬名豕人俘虜。”
雷角之王神情逐漸變得平和:“事情恐怕沒有你想的那么簡單。你應該多想想虎族和獅族,他們一直雇傭豕族,把豕人當做廉價的軍事力量使用。”
“所以他們必須接受豕族在戰后成為我們牛族一部分的事實。”天浩說得斬釘截鐵:“我們有最強大的戰士,還有最精良的武器,如果他們想打,我樂意奉陪。”
牛偉邦注視著他的眼睛。
那里面有堅毅,也有兇悍,執著與冷靜同時顯。精明且精于算計的成分沿著眼眶向四周發散,形成幾乎固定的面部表情。這個與自己有著表親關系的年輕人笑起來很好看,甚至有些孩子氣,可越是這樣,越能讓人感到本能的畏懼。
一往無前的年輕人,就像一把寒光四射的鋒利匕首,充滿威脅力,隨時準備痛飲鮮血。
“你需要多少人?”牛偉邦做出了最終選擇。
“十萬!”天浩的后續補充是一種誘惑:“他們至少能給你帶來同等數量的豕人戰俘。”
“你先帶三萬人回去。”牛偉邦雙眉蹙得很緊:“調集兵力需要時間,整個雷牛部十三萬人,派出十萬人的大軍就得下達總動員令,聯絡周邊村寨需要時間,后續部隊至少兩星期以后才能抵達磐石城。”
得到準確答復的天浩后退兩步,單膝跪倒在地上:“尊貴的王,神靈會保佑您得到前所未有的勝利。”
牛偉邦微笑著將他攙起,聲音壓得很低:“其實我不怎么相信神靈的力量,那是一種超凡的境界。相比之下,我更相信你。”
天浩抬起頭,眼眸深處閃爍著會意的目光:“您說得對,我們是同族。”
牛偉邦用力握住他的臂膀:“我們還是兄弟。”
帶著雷角之王簽發的命令,天浩走進了雷角城軍議處。
他在這里遇到一個熟人牛偉邦身邊的侍衛隊長,剛典。
天浩對此并不覺得意外,剛典一直是牛偉邦身邊的心腹。
“剛典兄弟,又見面了。”他笑著張開雙臂,用力擁抱了一下。
這動作讓剛典很不適應,天浩也覺得擁抱之時他的身軀有些僵硬,態度遠不如上次在磐石寨那么親熱。
“……城主大人……”松開胳膊的時候,剛典后退了半步,單膝跪了下去。
他低著頭,微顫的身體看起來充滿了畏懼,如果不是之前看到剛典眼睛里透出少許興奮與激動,天浩會認為他與自己距離很遠,抬起腳就能踩上去的那種。
事實上也是如此。城主與千人首之間雖說只隔著一個身份等次,卻有無數千人首傾其一生之力也無法攀上去。
天浩雙臂張開,保持著空抱的姿勢,就連旁邊的人都能看出他很尷尬。低頭注視著跪在面前的剛典,長長嘆了口氣:“我們之間不該這樣……真的不該這樣。”
彎腰攙起剛典,天浩沖著他左肩窩狠狠擂了一拳,發出極不滿意的低吼:“以后不準這樣,還記得以前說過的話嗎?咱們是兄弟!”
這些話仿佛給剛典打了一針強心劑,他瞬間變得亢奮起來,身體仍在顫抖,畏懼成分大幅度縮減,尊敬與激動成倍增加。
他見過很多大人物,有些身份尊貴,有些是因為機緣巧合,一飛沖天。這些人的共同特征是傲慢,不可一世。剛典平時事情多,任務重,自從上次離開磐石寨,就再沒有去過。后來聽說天浩接連打了好幾次勝仗,磐石寨變成了磐石城……之前在城主府的時候,剛典親眼看到族長牛偉邦送著天浩出來,面帶微笑,一直握著他的手,這意味著族長承認天浩的身份,雙方甚至可以說是平起平坐。
巨大的心理落差就此產生。
但現在看來,事情顯然不是如自己所想的那樣。
“總有一天你也會成為城主。”天浩用力握住剛典的胳膊,認真鼓勵:“這次出兵是個機會,好好把握。”
一句話把剛典說得熱血沸騰。
他深深吸了口氣,用力點頭,臉上緊繃的表情逐漸緩和,笑意重新綻放。
剛典拉住天浩的手,帶著他轉了個方向,指著從不遠處走過來的一名男子:“阿浩,我來介紹一下:這位是廖秋,他跟我一樣也是統領,這次出兵由我們負責。”
廖秋身材削瘦,肩膀寬闊,看上去比剛典年輕一些,二十歲左右的樣子。他剃著平頭,黑色頭發有如刷子般根根豎起,淺褐色皮甲用兩根柔韌的帶子勒在身上,估計是狼皮加上野豬外皮經過脫脂后重疊縫制而成。
無論身材還是裝束都很平常,與其他牛族人沒什么兩樣。但他之所以吸引天浩的目光,是因為左側面頰上的疤痕以嘴角為端點,一直向外延伸,直到距離耳垂兩厘米的位置才停下。疤痕中部有些彎折,仿佛一道刻在那里的閃電,令人不寒而栗,就像文明時代馬戲團的小丑。
他一直走到天浩面前站定,半側著身子,從這個角度看過去,恰好擋住了半邊受傷的面頰。他的側相其實很美,非常英俊,有著北方蠻族特有的兇悍,銳利的目光充滿了冷意。
廖秋對著天浩行了一禮,顯得不卑不亢。
“我聽說過你。”他的聲音粗啞,就像砂子在石頭表面用力摩擦:“從區區幾百人的村寨頭領成為數萬人大城的城主,你是我們雷牛族的驕傲。”
天浩伸出右手,真誠地點點頭:“謝謝。”
廖秋握手的力氣很大,可能他平時一直保持著這習慣:“大王下令集結軍隊,三萬人已經準備好,隨時可以出城。不過在這之前,我想帶你見幾個人。”
“誰?”天浩不認為廖秋有能力對自己構成威脅,何況剛典就站在旁邊。
“還記得以羅嗎?”廖秋臉上露出一抹淡淡的悲意:“他是我最好的朋友。”
天浩當然不會忘記這個名字。
對鋼牙部一戰,以羅帶領信使小隊返回雷角城求援,卻至今下落不明。
廖秋用力拍了幾下手掌,通往內屋的門開來,一個婦人帶著兩個孩子走出來,在距離天浩三米左右的位置停下腳步,慢慢跪下。
見狀,心中隱隱猜到幾分的天浩連忙走過去將她們扶起,認真地問:“你是以羅的妻子?”
女人臉上籠罩著深深的憂郁,她點點頭,有些畏懼:“我叫阿凝。”
相比之下,兩個孩子對權力和身份的理解就沒有那么深刻。
“我叫軒昂,我七歲了。”
“我叫軒宇,今年六歲。”
天浩雙手分別按住兩個孩子的肩膀,久久注視著佝僂身體站在面前的阿凝,她長得很不錯,按照北方蠻族的觀點算是個美人。
轉過身,視線落到了廖秋臉上,天浩疑惑地問:“她們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麻煩?”
廖秋冷峻的臉色稍顯平和:“你的記性不錯,看來你不是那種得了好處就忘記過去的人。就沖這一點,值得我叫你一聲“城主閣下”。”
他那種冰冷且若有若無的敵意顯然是因為以羅。
天浩暗自嘆了口氣,他轉過身,雙手分別握住兩個孩子的手,用冷靜且兇狠的目光看著阿凝:“以羅是我的兄弟,我永遠不會忘記他為磐石城做出的一切……告訴我,是誰在欺負你?”
淚水一下子從阿凝眼眶里涌了出來。看得出來她很緊張,神經在長時間的痛苦過程中被折磨,緊繃的大腦到了現在才變得松緩。起初是因為天浩的身份,“城主”是高高在上的大人物,以羅畢竟只是一個信使隊長。說實話今天帶著孩子過來她沒抱太大希望,但廖秋鼓勵她應該試一試,如果年輕的磐石城主真如傳言中那樣是個念舊的人,是個心地善良的好人,事情也就有了解決的轉機。
“我……我……大人,求求你,帶我們走吧,離開雷角城,去您的領地,無論讓我做什么都行。”她毫無預兆跪了下去,痛哭流涕,連聲哀求。
天浩連忙拉住她的胳膊,以遠超阿凝的力量將她拉起。
“到底發生了什么事?”他的語氣非常嚴肅。
身后傳來廖秋粗啞憤恨的聲音:“有人想霸占她,還想殺掉這兩個孩子。”
天浩猛然轉身,眼睛里釋放出驚怒的目光:“誰那么大的膽子敢這樣做?”
廖秋活動了一下脖頸,如刀筆刻畫的眉宇之間凝聚著怒意:“那個人叫涵中,你可能沒聽過他的名字。但他的身份很尊貴,是大王的親弟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