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狂是一個典型的北方蠻族,堪稱代表。
對于復雜的問題思考會給他帶來困擾,天浩并非心血來潮突然對他談起殺人與正義之間的牽連。對十萬人的城市控制不可能像從前對待幾百人村寨那么簡單。天狂身份特殊,性情耿直,難保不會成為某些別有用心之人的目標。
平俊的情報部不可能像篦子那樣把城里所有人從外表到心靈徹底清理。誰也無法保證磐石城里每一個人都會心懷忠誠。
我可以向其它部族派出潛伏人員,同樣的事情自然也會發生在我的領地。
天浩知道天狂不會背叛自己。無論從親情還是利益角度來看,這方面的絕大部分假設都不成立。然而人類思維的變化就像宇宙膨脹那樣神秘,無法捉摸。讓一個單純耿直的漢子學會搞陰謀耍手段,就像女人不通過丈夫的幫助獨自懷孕生產那么困難。當然,她還有其它選擇,丈夫以外的男人。
正義是一面輝煌的旗幟,是足以吸引所有人眼球的金字招牌。很多時候,邪惡與正義的區別不大,甚至相互混合產生重疊。以后來人的眼光,天浩能看懂白色與黑色混合而成的灰色,但天狂沒有這種能力。他簡單的頭腦只懂得跟隨,必須從現階段開始加以引導。
吃飽喝足,天狂躺在溫暖的火堆旁邊沉沉睡去,很快發出如雷的鼾聲。
天浩給他蓋上婦人們巧手縫合的大塊獸皮,往火里加了幾塊泥炭,站起來,轉身走出帳篷。這里預留了通風口,不斷有新鮮空氣進來,泥炭燃燒產生的二氧化碳不會導致危險。
寒冷的夜風撲面而來,遠處和近處被黑暗籠罩,無數火堆在燃燒,釋放出熱度與光線。
那是多達數萬名豕人俘虜聚集在一起,圍著火堆取暖就食。
還是老辦法,龐大的戰俘集團化整為零,五十至百人為一隊,副武裝的磐石城戰士保護著政治委員與他們接觸,挨家挨戶噓寒問暖,從女人和老人身上尋找突破口,幫助他們解決實際困難。
族群沒了不是問題,等這一仗打完,世上就再沒有“豕族”的概念,你們必須改換觀念敬奉新王。
家沒了也不要緊,只要肯花力氣,老老實實干活不偷懶,磐石城能給你想要的一切。
目前最大的困難不外乎兩種,寒冷與饑餓。
從磐石城隨軍調運的大批棉衣派上了用場。天浩早年改良紡紗技術并在磐石城面推廣的做法,如今收到了令人矚目的非凡效應磐石城所有出戰人員都配發了棉衣,考慮到今后的合作,天浩對汨水城和雷角城的友軍同樣慷慨,各自贈送了一萬件。至于實際的分配問題,已經不在他考慮的范圍。
俘虜被區分開來,老人和孩子可以得到棉衣,身強力壯的豕人男女比較抗凍,破城破寨的時候搜羅一下,各種獸皮衣服雖然破舊,用于保暖倒也勉強。
戰俘口糧供應比例雖然只相當于正常幅度(對照磐石城作戰人員)的百分之七十,實際算來卻不少。混合魚蝦、蟹粉、麥麩制成的雜合面餅干燥得沒有絲毫水分,堅硬程度堪比巖石。盡管如此,它很受豕人俘虜們喜歡,尤其是隨便扔進幾根骨頭熬成的熱湯泡著,牙口不好的老人和孩子都能接受,連湯帶水吃了很暖和,有很強的飽腹感。
濃密的云層擋住了星星,黑暗天幕下上閃耀著無數篝火,豕人俘虜用樹枝和積雪砌成簡單的墻壁擋住寒風,幾十個人聚在一起圍著火堆取暖。他們剛經歷過血火摧殘,恐懼的心隨著下發棉衣和食物一點點淡去,但內心深處仍有疑慮和敵意存在,他們不知道未來會怎樣,自己該何去何從。
“我來給大家講個故事吧!從前,有一個邪惡的君王,他用殘暴的手段統治族,欺男霸女……”
絕大部分磐石城的政治委員都是女人。男性俘虜面對她們的時候會消除大部分戒心,思維意識上也更易接受。旁邊雖有衛兵環伺,女性溫和柔軟的聲音卻能深入人心,緩解緊張,消解敵意,讓聽者在戰敗現實與未來迷茫中悄然完成初步洗腦,至少在理念上接受“所有部落都是蠻族兄弟”的基礎邏輯。
只要有了共同點,拉攏就不成問題。
政治委員衣服口袋里都裝著蘋果干和面餅。遇到小孩子就給幾塊甜的,孩子們無法抵擋甜味的魔力,他們簇擁在和善的女人身邊,盡管吃完了還想要,卻必須忍住饞意,按照對方的要求,跟著分發甜蜜美味的政治委員一起,大聲朗誦。
“熱愛牛族,熱愛人民,熱愛我們偉大的城主……”
關鍵字詞有所改動,核心意思卻沒有區別。
老人的牙口都很糟糕,他們當中有些人無法吞咽粗糙的雜合面餅子,主要是嚼不爛。柔軟的白面餅在這種時候正好派上用場。尤其是那些牙齒幾乎掉光的年邁長者,他們蠕動著干癟的嘴唇,渾濁的眼里流著淚,緊緊握住送來軟餅政治委員的雙手不放。
“我已經很久沒吃過這么香的麥餅了。”
“謝謝……你真是個好人。”
身上穿著暖和的棉衣,食物也不缺,甚至可以說是精美,這樣的生活換在從前連想想都覺得奢侈,如今卻變成了現實。
有老人規勸,看著孩子們也揚起了笑臉,壯年男女戰俘內心抵觸也漸漸消失,他們安靜地圍坐在火堆旁邊,聽著政治委員講故事。
豕王是個壞蛋。
他橫征暴斂、欺男霸女、搜刮整個豕族的財富供他自己享用。
僅僅只是揭發最高級統治者骯臟邪惡的嘴臉當然不夠,還必須深挖靈魂深處的卑鄙,讓這些可憐的豕人戰俘明白為什么自己辛辛苦苦耕田種地做苦工賣命打仗接受雇傭,到頭來卻連一頓飽飯都吃不上,日子過得凄凄慘慘。
“你們繳納了太多的糧稅。”
“你們沒有從中得到應得的東西。”
“豕王搶走了一切,沒給你們留下半點好處。這不公平!”
究其根底,磐石城其實也在剝削。區別在于,天浩懂得整體分配利益的訣竅,知道如何帶動經濟發展。他愿意讓出一部分好處,把更多的人拉進來。
美好的故事統統都是童話,雖有成人版和少兒版之分,但概念與含義都一樣。
寒風從人們頭頂吹過,仿佛邪惡精靈在燃燒的火焰中飛舞,拖拽起無數火星飛散,在夜空中迅速燒盡。
一個身上長滿濃密黑毛的豕人男子坐在火堆前,低頭盯著通紅的泥炭喃喃自語:“那年收成不好,只收了相當于往年的七成麥子。族長專門從烈牙城派了軍隊過來,說是必須按照同樣的分例征糧。無論我們怎么哀求都沒有用,他們帶走了寨子里幾乎所有的糧食。寒冬臘月啊,比現在還冷,撒出去的尿在雪地上一下子就結成了冰。實在沒辦法,頭領帶著我們離開寨子,主動找到附近的鷹族人請他們雇傭,不要錢,只要一天三頓管飽就行。”
說到這里,坐在火堆對面的一個老婦抬頭看了他一眼,恨恨地說:“管飽?鷹族人都是吝嗇鬼,他們根本不可能讓你吃飽。”
“……你說得沒錯。”豕人漢子粗糙的臉上浮起慘笑與悲意:“他們給的糧食不多,只能吃個半饑半飽。即便是這樣,還要省下一些帶回去。鷹族根本不把我們當人看,往死里用,派我們打頭陣。”
老婦發出沙啞的嘆息:“你能活到現在,真是命大。”
“那次跟我一起被雇傭的人死了很多,我算是幸運的。”男人的聲音越來越低,眼眶也微微發紅:“后來打完仗,我帶著省下的糧食回家……我娘死了,兒子也死了,老婆被賣到別的寨子。頭領和祭司說這不是他們的錯,寨子里缺糧,老人和娃娃們活著很浪費,養不活的女人留在寨子里就是負擔,賣掉還能換點兒吃的回來。”
低沉的聲音在所有豕人聽眾耳邊回蕩,雪墻阻隔了外來音波,小范圍內說話讓悲慘的故事產生了共鳴。
他們每個人都有過類似的遭遇,就算沒能與這個故事部吻合,至少與其中一段相同。
烈牙部有好幾萬人,這片山坳聚集了來自各個村寨多達四萬的豕人俘虜。打散混編讓他們相互間失去了聯絡基礎,沒人知道講述悲慘故事的豕人男子其實來自磐石城,也沒人知道與他一應一答的豕人老婦也是這樣。他們之間是如此默契,這種行為在文明時代叫做“托”,只要加以演練,戲劇表演與生活區別不大,現實場景比舞臺更令人倍感親切,而且真實。
豕人男子一直在哭,低聲抽泣。
“嗚嗚……找到我娘和兒子的時候,他們只剩下一堆骨頭。”
“我老婆也死了。她被賣到烈牙城,聽說是被城主手下的一個統領買走,那家的女主人看她長得漂亮,趁著統領不在家,把她活活打死,尸體扔給城里的窮人。”
他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掄起粗大的拳頭,一下接一下狠狠砸著滿是積雪的地面,冰冷的碎屑四散飛揚。
一個真正的豕人戰俘站起來,走到他面前,扶著他顫抖的后背,嘆息著勸道:“別哭了,我們都是苦命的人。”
一個女人從戰俘群里走出,來到近前,從衣袋里掏出一塊黑灰色帕子,默默替他擦去眼淚。
“我兒子也死了。”參加表演的豕人老婦顫顫巍巍地發出聲音,她老淚縱橫:“他戰死了,那年幫著虎族人打鹿族人。當初離開寨子的時候,頭領和祭司說好了每個被雇傭的男人至少能有五百公斤糧食,結果他們把我兒子的人頭送回來,糧食一顆也沒有見到。他們說……都被我兒子吃了。”
這種事情在豕族當中很常見。死者沒有話語權,他們不可能從墳墓里爬出來與活人爭搶好處。只有活人才能說話,偏偏這部分還掌握著權力,他們說什么就是什么。
勸解的豕人戰俘用力握緊拳頭,又緩緩松開,他沉聲低語:“這次我們被牛族人打敗,說不定是件好事。”
“為什么?”旁邊拿出帕子的豕族女人不解地看著他。
“我聽說過磐石城那個地方,據說那里的城主不錯,是個好人。”男性戰俘晦暗的眼眸深處閃過一絲亮光,銳利的獠牙隨著話語在面部肌肉牽引下不斷活動:“我打過仗,見過很多俘虜。無論獅族還是虎族,很少給俘虜食物,吃飽就更不可能。我們現在有這樣的待遇已經很不錯了,更別說老人和孩子還能有衣服。”
政治委員講完故事就離開了這群人。一來還有別的工作,二來要把舞臺留給其它演員,同時給予觀眾們廣闊的思考和討論空間。
半跪在地上的壯漢停止了抽泣,他用力吸著鼻子,抬起手背抹掉臉上的淚水,發出異常堅定的低吼:“我是想通了,就算找到機會逃回烈牙城,以后的日子也不會好過。那些高高在上的大人物永遠不會給我想要的東西。他們只會從我身上吸血。反正都是賣命,憑什么我不能給自己找個出價最高的買家?牛族人也是蠻族,除了這對牙齒,他們跟我沒什么兩樣。我要去磐石城看看,說不定會在那里找到未來。”
豕人老婦緩緩點頭,目光異常堅定:“他們給了我一件新衣服,還給了我一個軟和的餅子……很多年了,我從未享受過這些。就連寨子里的頭領和祭司也對我不聞不問,我原本以為熬不過今年冬天,現在看來是神靈賜予我的機會。牛族人……那些衛兵不壞,沒打我也沒罵我,給我餅的那個女人很善良。他們是這個樣子,磐石城的城主估計也是個好人。”
火堆周圍沉悶的氣氛逐漸活躍,豕人俘虜開始低聲交談。失落與愁苦從他們臉上消失,被更多對未來的憧憬和希望取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