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換一,這是天浩剛想到的臨時方案。
“你覺得這可能嗎?”俞錚笑得很張狂:“你好像什么也不懂,什么也不知道。”
天浩盯著他,保持沉默。
“置換人口是陛下的意思,是來自黑角城的命令。”這句話俞錚反復說了兩遍。
他沒有撒謊。
從兇牛之王那里接到命令的時候,俞錚也覺得很驚訝,他覺得這道命令根本就是向雷角部宣戰————一萬多老弱病殘,交換同等數量的豕人,只有白癡才會答應這種滑稽如玩笑般的置換條款。
俞錚的身份很特殊,他姐姐是兇牛之王的寵妃。因為這層關系,提心吊膽的俞錚從姐姐那里得到了重要提示,以及在他這個身份層次無法知道的秘密。
磐石城主很年輕,他崛起的速度太快,幾乎毫無根基。
這里所說的“根基”,專指是貴族圈內的人脈。無論城主還是領主,乃至部族之王,都需要來自方方面面的支持。族群內部也有勾心斗角,利益交換和重疊是貴族之間保持友好關系的常見方法。老牌家族與新晉小貴族之間的區別就在于此,大家族互相聯姻,利益層面我中有你,你中有我,共榮共損。新晉貴族想要融入這個圈子就必須付出代價。人口、財富、領地……這是所有人必須經歷的過程,無論北方蠻族還是南方白人,都沒有區別。
即便是在雷角一族內部,同樣流傳著磐石城這位年輕城主的謠言。據說他以下犯上,企圖逆謀造反。看在他在軍事方面頗有能力,雷角之王暫時沒有發作。等到這次與豕人的戰爭結束,雷角之王應該不會放過他,要么貶謫,要么收回權力和人口,早晚的事情。
謠言同樣傳到了黑角城,傳到了陛下耳朵里。你以為陛下的人口置換令是出于好心?你以為陛下就沒有任何約束動作?在此之前,磐石城接連并吞鋼牙、狂牙兩個部落,收編的豕人超過十萬以上,很多城主和族長都動了心。誰不想要好處?關鍵在于合理的借口與做法。陛下的心思其實不難猜,只要把磐石城的豕人分散,往那座邊境城市摻沙子,就能從根本上確保控制。時間一長,再以“開發牛族北方”的名義下令磐石城大規模移民,哪怕再有二心的城主也會偃旗息鼓,老老實實遵從王命。
當然,事情真相也許不是這樣,可是從貴族的邏輯思維來看,就算不全對,至少也有八成以上是真實。
俞錚對這次出使產生了濃厚興趣,他知道這是姐姐從兇牛之王那里為自己爭取到的肥差,整個人的心情也不一樣了。
天浩的目光逐漸轉冷,他冷笑著問:“陛下的意思……偽造文書,把一萬多人的置換量增加到三萬六千,這也是陛下的意思?”
表情凝固在俞錚臉上,驟然反應過來的他隨即發出怒吼:“我沒有偽造,你血口噴人。”
他的手在發抖。
這是一次絕好的發財機會。
俞錚一直覺得自己萬人首的身份與現實無法對應。真正的萬人首都是城主,自己只是一個統領。當然,俞錚也有自己的領地,一個居民兩千左右的小寨子。事實上,如果不是因為姐姐的上下打點,長時間給兇牛之王吹枕頭風,俞錚根本不可能得到萬人首的職位。
擁有過萬的領民,把村寨真正升格為城市,這是俞錚長久以來的愿望。
在大王置換文件的基礎上增加一份附件,這是最合理,也是受益最大的做法。
正確的解讀上意很重要,既然陛下不愿意看到磐石城做大做強,我們就應該幫助陛下解決問題。磐石城的人太多了,只要不是里通外族,勾結叛亂,陛下肯定不會責怪我把磐石城的豕人多換走一些。
這樣做其實皆大歡喜————陛下無憂,磐石城主也抹消了反叛可能,我從中得到實惠,晉升為城主。
三萬六這個數字其實可以商量,俞錚的底線是三萬人。如果磐石城的年輕城主夠聰明,應該不難看出這其中的端倪。要知道,我可是在幫你!
偏偏天浩是個愣頭青,張口就把俞錚心里的秘密說破,搞得他下不了臺。
大國師還在旁邊……他一直保持沉默,在俞錚看來這就是最好的信號,相當于默許。
“你……”他抬手怒視天浩,指向對面的手指氣得不斷發抖:“……不識抬舉……大逆不道!”
“大逆不道的是你。”天浩的聲音依舊平和,其中卻暗藏著無限殺機:“膽敢某算我,你算什么東西?”
這句話像刀子一樣深深刺痛了俞錚,他猛然抬腳向前垮了一步,用惡狠狠的目光死死盯住這個態度強硬的年輕人,一字一句地發出低吼:“這是兇牛之王的命令,你必須服從。”
天浩淡淡地笑了,他的聲音溫和悅耳:“兇牛之王的文書只有一份,我只認他的專屬印鑒,至于另外一份……”
說著,他捏了個響指,在旁邊伺立多時的天狂連忙將那份沒有印鑒的文書遞到面前,天浩隨手拿住,肌肉強勁的雙手爆發出驚人力量,看都不看一眼,直接將整張獸皮撕成碎片。
“你算什么東西?”英俊的面孔依舊平靜,冷淡且充滿了無窮無盡的嘲笑。
“你……你……”無數血絲剎那間布滿俞錚的眼眶,一片通紅。他氣得渾身發抖,恨不得立刻撲過去掄起拳頭砸爛天浩的腦袋。他畢竟沒有完全喪失理智,多多少少保持著一點理智,控制住情緒,沒有做出更出格的舉動。
連做了好幾個深呼吸,俞錚狠狠掌握了一下左手,他忽然怒極反笑:“很好……非常好……你竟敢違背陛下的命令。”
這樣的威脅對天浩毫無效果,他笑顏依舊:“怎么,不按照你說的數字交換俘虜,我就成了叛逆?”
俞錚臉色變得很難看,但他明白對方已經抓住了自己的把柄,所以不敢在這方面繼續強硬。他是個聰明人,知道事不可為就必須放手的道理,問題是,這次交換豕人產生的利益實在太大,遠遠超出了他的心理預期。
俞錚很清楚,也許自己這輩子都不可能擁有像磐石城主這樣顯赫的軍功。這需要實力,需要精明的頭腦和戰略眼光,更需要運氣。
除了運氣,自己什么也不具備。如果不是姐姐被兇牛之王看中選為妃子,連現在的萬人首統領之職都無法得到。
機會擺在面前,相當于一條通往天國的樓梯。無論任何人攔在前面,俞錚都要把他從樓梯上狠狠推下,看著對方慘叫著活活摔死,我必須爬到最高點……聽起來很瘋狂不是嗎?現實就是如此殘酷,膽小退讓,只會成為別人的墊腳石。
“三萬人,這是我最后的讓步。”俞錚感覺自己已經退到懸崖邊緣,支持他瘋狂與強硬的基石是大國師。聽起來有些令人不解,但俞錚很清楚:巫彭一直背對自己站立,與天浩爭執到現在,大國師連一個字都沒有說過,這本身就表明了態度。
“否則……”他用力咽下一大口唾沫,像餓狼一樣盯著天浩那張英俊到令人憎恨的臉,寒聲道:“否則,兇牛之王將對你宣戰。”
毫無預兆,從正前方砸來的巨大拳頭占據了俞錚全部視線,毫無防備的他慘叫著倒飛出好幾米遠。渾身散發出冰冷與殺意的天浩根本不給對手機會,他幾乎跟著俞錚的飛行軌跡同時猛沖,右手以優雅的動作拔出佩刀,刀鋒在空中劃出一道漂亮弧線,干脆利落斬斷了一條胳膊。
重重摔在堅硬的磚石地面上,俞錚看到斷臂從空中掉下來,衣袖切口光滑整齊,鮮血從斷臂傷口位置噴出,濺在臉上,熱度瞬間被空氣吸收,濃烈的血腥氣味籠罩著鼻子,很癢,很冷,斷開的神經感覺不到痛,只有無窮無盡的恐懼死死扼住心臟。
“……我的手,我的手啊!”大腦陷入呆滯狀態時間不長,前后不過幾秒鐘。回過神來的俞錚猛然明白發生了什么事,慘烈的劇痛立刻貫穿全身,他用右手死死抱住斷臂傷口,在血泊中痛得死去活來,不斷翻滾。
血絲充斥了整個眼眶,透過這片令人心悸的鮮紅,俞錚看見一隊全副武裝的豕人沖到天浩身邊,他們魁梧彪悍,身穿戰斗盔甲,每人手里拉著一條粗大鐵鏈,這種金屬環扣連接物另一端拴著一條黑嚎狼。它們距離自己只有半米,兇猛的野獸嘴巴張到極致,能看見鋒利的獠牙,聞到從它們喉嚨深處發出的惡臭。
“不……救命……”俞錚覺得自己的靈魂都被嚇飛了。他拼命發出慘叫,強忍劇痛用腿腳撐著身子向后移動。兇猛的黑嚎狼被豕人衛兵牢牢拉住,它們用極其不甘心的饑餓眼光盯著俞錚,明白這家伙暫時還不能成為午餐,立刻把爭搶目標對準了那條斷臂,大口撕咬,粗壯的骨頭被它們嚼碎,發出令人頭皮發麻的“咔嚓”聲。
天浩并不打算就此放過他。
安然站在原地,以緩慢的動作將佩刀插回刀鞘,伸出右手,一名豕人衛兵會意地走上前,將一支長矛恭恭敬敬遞過來。天浩用眼角余光瞟了一眼背對這邊的大國師,巫彭仍然站在原地絲毫未動,周圍的事情對他毫無影響,視若無睹。
反手持矛,天浩邁著輕盈的步子一直向前,半躺在地上的俞錚嚇得半死,他張口發出一聲凄厲怪叫,天浩不為所動,單手握住長矛,把鋒利的槍尖對準俞錚右腿,用力刺了下去。
“陛下沒有下過讓我向你交接三萬名豕人俘虜的命令。我們可以去黑角城走一趟,當著陛下的面把事情說清楚。”
“宣戰?呵呵……你有那個資格嗎?”
“區區一個統領,連城主都不是,竟敢站在我面前大聲喧嘩,為所欲為。”
“偽造兇牛之王的命令,就憑這一點,你根本走不出磐石城。”
一句句話說得很誅心,俞錚被嚇破了膽。他用盡渾身力氣慘叫著,卻無法從深深扎透大腿,將自己牢牢釘在地面的槍尖下掙脫出來。直到現在,他才明白自己與天浩根本不是一個量級的對手,人家也根本沒把自己放在眼里。
其實這道理不難懂————上過戰場,滅殺數萬人,并吞了整整一個族群的上位者,豈能被區區一個虎假狐威的家伙隨便幾句話嚇退?
“饒……饒了我吧……”俞錚嘴里噴吐著鮮血,他從未像現在這樣感到虛弱,連站起來的力氣都沒有,生命氣息以可怕的速度從身體里流失,說話也變得斷斷續續:“……我……現在就走……求……你……”
天浩用明亮殘酷的目光盯著他,緩緩低語:“你是個騙子,兇牛之王根本沒有你這種廢物手下。”
說完這句話,他猛然用力拔出插在地上的長矛,轉身返回,留下一句令俞錚心膽俱裂的話。
“放開那些狼,把他吃得連骨頭都不剩。”
一群野獸蜂擁而上,慘叫聲從凄厲到微弱,前后只花了不到半分鐘。這些黑嚎狼經過特殊訓練,撕咬目標講究順序:先是手腳四肢,再到身體內臟,最后才是脖頸和人頭。這樣能最大限度讓目標感到痛苦,面對死亡卻無法掙扎的恐懼深深印入腦海,永遠與靈魂緊密捆綁。
碎齒帶著一個牛族男子從城墻下方走上來。那是俞錚的副手。按照慣例,帶領上萬平民大規模行動,必須配備正、副統領各一位。
他在城下的時候就被嚇壞了,本以為是簡單的人換,沒想到被兇悍的磐石城士兵團團圍住,從上至下,所有兇牛部的人被解除武裝,等到碎齒讓副使跟著自己上城墻面見城主的時候,輕飄飄扔過來一句話,差點兒把他當場嚇得大小便失禁。
“俞錚被我們城主殺了喂狼,現在輪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