雄鹿城陷落的消息傳到了紅月城。
這座要塞是鹿族南拒虎族的最堅固屏障。鹿慶西在拉攏人心方面很有一套,紅月城守將是他破格提拔的親信。面對率領大軍抵達城外列陣的云凱,[悠悠讀書..]紅月城守將下令全軍戒備,嚴陣以待。然而云凱隨后派人送來的信使他徹底崩潰。
其實看到城外出現這支牛族軍隊的時候,守將就明白雄鹿城兇多吉少。信的內容是勸降,末尾有天浩的親筆簽名,并加蓋了鹿王特有的簽章。那是來自于鹿慶西手上的戒指,誰也無法作偽。
兩小時后,紅月城北門大開,鹿族士兵在軍官的帶領下列隊而出,向牛族投降。
紅月城守將是唯一的例外,他選擇自殺,以這種悲壯的方式向鹿慶西表明忠誠。
幾天后,雄鹿城廣場。
工作組照例進駐城市,在家家戶戶宣傳攝政王制訂的最新政策。在規定的時間,人們走出家門,在廣場及其周邊區域聚集,望著遙遠高臺上那個模糊的身影,傾聽捆綁在廣場四周,以擴音效果傳達過來的種種信息。
“從今往后,大家都是牛族人。”
“本王向神靈發誓,你們將得到充足的食物。而且不僅僅是吃飽那么簡單,你們將得到更多的肉,更多的油脂,懷孕和哺乳期的女人還能得到糖和奶酪。”
這些話令人振奮,即便是最挑剔的人也無法對此說三道四。
從白鹿城方向源源不斷有糧隊進入雄鹿城。牛車和馬車上裝著一種大塊的食物,見多識廣的人說那是馬鈴薯,可即便是常年與獅族做交易的鹿族商人,也從未見過如此之大的馬鈴薯。至少超過獅族同類物種三至四倍,更令人眼紅心熱的是,這些馬鈴薯沒有像獅族人那樣切片或磨成干粉熟制,它們有表皮,有芽坑,一看就是不久前剛從土里挖出來。
每家每戶都分到一定數量的馬鈴薯。
這只是攝政王承諾過的一部分禮物。
接下來,是磐石城特有的混合面餅子,那種摻雜了大量魚粉和骨粉,含有粗糙麩質的干硬食物。
因為路途遙遠,咸魚的數量減少了一半,以桶裝的腌制鯨脂補足。
雄鹿城的居民被迅速組織起來,沒有因為鹿慶西的死浪費時間。火化尸體外加下葬,前后不過三天時間,數十萬人擠在街道兩邊為其送葬,整個雄鹿城哭聲一片……必須承認,這家伙生前是個惡棍,卻是個把屠刀對準貴族,把仁慈給予民眾的優秀上位者。能帶著這份哀榮前往另外一個世界,鹿慶西此生無憾。
關鍵問題仍是修路,尤其是往北連接白鹿城,向南通往紅月城的兩條公路,必須在天浩規定的時間內初具規模。他為此打開了雄鹿城糧倉,從磐石城調來大量的鹽和油脂。平民對幸福的理解很簡單,他們不會考慮更深層次的問題,只要吃飽穿暖,有一份維持家庭甚至稍有余盈的工作,就已經足夠。
禁軍和后續抵達的牛族新設軍團接管了紅月城。現在的鹿族內部非常“干凈”,鹿慶西此前為了鞏固統治,把稍有實力的貴族殺得干干凈凈,這給天浩留下了足夠的便利,直接推行新的統治計劃。
雄鹿城與白鹿城之間有著廣袤平原,這里水流充沛,是最好的天然糧倉。當然,就綜合條件與土壤肥力來看,無法與北方的湖區相提并論。卻勝在地勢平緩,且鹿族人開發時間長,有一系列灌溉設施,耕種方便。
今年的春耕時間早已過去,天浩下令拆除兩城之間平原地區的各種軍事設施,只保留哨塔。播種馬鈴薯的時間雖有些晚,卻還來得及。隨著周邊區域所有農田重新啟用,切塊發芽的馬鈴薯種一一埋入土中,剛經歷過戰火的人們臉上也綻開微笑,期待著幾個月后的秋天早日來臨。
螭族領地,首都,巨蛇城北面,青鱗寨。
螭王申毅看著端坐在對面的天浩,不由得暗自搖頭,面露苦笑。
螭族是個小型部落,雖說帶有“部族”的名號,總人口卻不到八萬。
巨蛇城是一座真正的城市,但無論規模和繁華程度,遠不如大型部落的首都。五萬七千多居民,這還是去年統計的數字。
從雄鹿城被牛族攻占消息傳來的那天,螭王申毅就明白,那位新晉的牛族攝政王絕不會放過螭族。接下來,整個族群將面對血與火的命運。
歷史上的螭族非常強大,鼎盛時期人口超過百萬。他們以蛇為圖騰,認為這種生物沒有腳和翅膀卻可以在樹上靈活游走,本身就是一件不可思議的事情。遺憾的是,祖先的榮光沒能延續,隨著一次次戰爭,螭族變得支離破碎,人口和領地也大幅度縮減。現在,依盤陀江而建的巨蛇城是整個族群最后的城市,周邊散落著大大小小的村寨。從螭王申毅到下面的大臣、頭領,都在茍延殘喘,夾在鹿族和虎族中間(更多的還是鹿族)茍延殘喘。
天浩穿著一件深黑色的無袖短上衣,兩邊胳膊上全是膨脹結實的肌肉。他用冷漠的眼睛盯著對面:“本王此前派出使者,命令螭族投降,你為什么不接受?”
區區幾萬人的巨蛇城,天浩根本沒有放在眼里。族群統一戰爭進行到現在,局勢逐漸趨于明朗化。牛族、獅族、虎族三族鼎力的態勢已經結束,隨著天浩這個攝政王掃除內部障礙晉升上位,牛族對北方領地進行著全面開發。硫磺的存在已經不是秘密,對外宣傳一致聲稱“從北方火山地區找到硫磺”。這樣的說法不由得外人不信,也可以最大限度確保濟州島的秘密。
雄鹿城近在咫尺,申毅在城中也安插了間諜。他了解到牛族攝政王為了安撫鹿族民心所做的種種努力,尤其是大規模增加民眾的糧食配額。光這一點,就足以令他絕望。
除了獅族,其余的蠻族部落都在挨餓。可是現在,牛族竟然拿出如此之多的食物供應雄鹿城,只為了修通北上和南下兩條道路。
這意味著接下來將對虎族用兵,極有可能導致獅族和虎族雙方聯合,共同對付牛族。
其它部落是什么狀況,這在申毅看來毫無意義。他是個年輕的王,今年只有二十四歲。說起“即位”這件事,其實挺突然的。父王雖然年邁,卻沒什么大病。去年牛族內亂,父王還積極聯絡鹿慶西,想要兩族聯合趁亂向牛族發起進攻。結果天浩在短時間內迅速穩定局勢,又在今年春耕之后,朝著鹿族發起全面進攻。
雄鹿城陷落的消息傳來,父王被嚇得從王座上跌落,傷重不治,一命嗚呼。
申毅其實不怎么喜歡父親,更不贊同父親制定的某些規則。
小部族有小部族的存在方式,最好明哲保身,而不是不自量力摻合到兩大部落之間的戰爭。
面對天浩充滿威嚴與力量的質問,申毅只得低下頭,帶著說不出的苦澀、恭敬與謙卑回答:“回稟殿下,您的進軍速度實在太快了。我得到消息后第一時間派出信使,還是慢了一步。”
他謙卑得甚至不敢在天浩面前自稱“本王”。
這是事實。
剛即位四天的申毅從未想過要與牛族正面對抗。那樣做跟雞蛋碰石頭沒什么區別。
投降不丟臉,尤其是身為掌控數萬人命運的王,必須在延續家族和更多人生命的兩難選擇下,做出最艱難的決定。
申毅很佩服鹿慶西,盡管之前他對這個年輕的鹿族之王沒什么好印象。貴族與平民最大的區別在于能穿透事物表面看到本質。雖然申毅沒有去過狼群肆虐的北山獵場,沒有親眼目睹那里的慘狀,卻并不妨礙他通過一件件事情自行腦補出鹿慶西的上位計劃……當然,一切都是猜測,沒有證據。
就是這樣一個狡詐、卑鄙、無恥、賣族求榮的家伙,竟然在最后時刻選擇投降,以自殺身死為代價,保住了雄鹿城。
他以鮮血和死亡贏得了申毅的少許敬意。
同樣的行為適用與鹿族,卻不適用于螭族。
申毅很清楚,就算自己絞盡腦汁拼盡全力,最多能聚集起三萬人。而且無論裝備還是綜合戰斗力,遠不如那些配備火槍和均質鋼鎧甲,武裝到牙齒的牛族戰士。
無條件投降,這是自己身為螭王唯一的選擇。
然而事實擺在面前,盡管申毅第一時間派出使者請降,還是慢了一步。行進中的牛族軍隊越過邊界,對青鱗寨發起攻擊,他們殺死了寨子頭領那個,擄走青壯和女人,將這里夷為平地。
“我們……沒有馬,只能依靠步行,所以……速度太慢了。”申毅滿面羞愧,他低著頭,不敢去看天浩的臉。
這回答的確出乎天浩的意料之外。
他知道螭族不是自己的對手,也希望螭王在大軍壓境之下做出明智的選擇。可是千算萬算,沒想到螭王已經派出使者請降,沒有在規定時間給予恢復的原因卻是因為缺少馬匹。
光靠兩只腳跑步,當然沒有騎馬的速度快。
天浩不禁一陣啞然。
沉默了幾秒鐘,他放緩語氣,淡淡地問:“你們螭族怎么窮到這個地步?連幾匹馬都沒有?”
虎族對外出售戰馬是最近的時候,以前對外交易的馬匹均為雌性。雖說價格昂貴,但作為一個人口多達數萬的部落,多多少少總得有幾匹馬備用才對。
申毅搖著頭繼續苦笑:“螭族從很早的時候就沒有錢了。我們沒有黃金,也沒有銀子。鹿族在江邊給我們劃出一塊地,螭族就靠著那個勉強存活。我們的人越來越少,想要壯大只能向鹿族宣戰。這種事情只能想想,螭族幾萬人,鹿族全盛時期人口超過一百五十萬。我早就建議阿爹歸附鹿族,可是反對的人太多了,那時候我只是王子,現在……也一樣。”
天浩用審視的目光盯著他,良久,緩緩點頭道:“你很特別。”
年輕的螭王嘆了口氣:“我一直認為應該認清目前的環境和地位。我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也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說我貪生怕死也好,說我賣族求榮也罷,我的目的其實很簡單————確保我和我家族成員的安全,確保螭族平民的生命安全,以及他們在投降歸附后能過上比現在更好的日子。”
溫和的微笑在天浩臉上綻開:“你為什么認為螭族歸附牛族能比現在過得更好?”
“我有眼睛,也有耳朵。”申毅神情坦然:“鹿慶西死后,您在鹿族的種種舉措都表明您不是一個暴君。我知道修路的好處,我對鹿族人目前的糧食配額感到驚訝。他們沒有挨餓,甚至還有大量的油脂。光是這一點,不要說鹿慶西,就連之前的諸位鹿王,真正是拍馬也趕不上。”
“我不是一個合格的王。”申毅抬手撓了撓頭,他說得很真誠:“我沒想過要成為什么統治者,我的興趣是搞研究。鳥為什么會飛?魚為什么會游?還有那些奇怪的夢境……這才是我想要的東西。”
“研究?”天浩試探著問:“這個世界有太多的秘密,按照你剛才所說,恐怕得為其付出一生。”
“這些事情總得有人來做。”申毅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其實很多年前我已經開始,我研究稻米,改良過的種子畝產量能增加三十多公斤。其實我也有自己的追求,跟殿下您一樣,都是為了族人們吃飽。”
天浩整整看了他兩分鐘。
一位醉心于科學研究的王子。
不,他現在的身份是螭族之王。
“我接納你的投降,你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天浩站起來,滿意地笑道:“我替我的將士和即將并入牛族的螭族百姓謝謝你。你的理智選擇使他們當中一些人避免了死亡。作為回報,你和你的家人能保持姓氏和貴族身份。本王承諾:只要你活著,并保持目前的態度,他們就是安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