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頭。
第五頭。
第六頭……
它們一個接一個的加入,迅速增加著正中央暗紅色血肉的數量和體積。在如此之多新增“六號”的配合下,溶化的感覺更加明顯。位于溶化區核心的數十名“六號”沒有如想象中那樣攀著同類身體爬向更高處,他們所做的只是將身體分解,讓粘稠的液體流過更多“六號”的肩膀、胳膊、腹部、腰臀、腿腳……從空中俯瞰,就像一大捆從中部剪短,整齊碼放堆積的條狀干芝士,正上方突然澆下一整瓶番茄醬,四散橫流,到處蔓延。
這種粘稠、沉重的液體很快沒過了近距離位置所有“六號”的頭部,如浪潮般往下用涌去,將“六號”們牢牢裹住。
卡利斯和弗拉馬爾早已離開索姆森主教的帳篷。按照之前的約定,今天輪到維京王國的軍隊在前沿列陣警戒。弗拉馬爾得到衛兵急報,連忙帶著卡利斯登上前沿塔樓,用望遠鏡觀察鎖龍關方向的情況。
弗拉馬爾用力閉緊左眼,湊近鏡筒的右眼圓睜到極致。為了看得更清楚,他干脆直接用左手虎口的部位蓋住左眼,手指配合右手掌控望遠鏡。只有這樣,才能確保不因為那些震撼畫面導致的恐懼使得望遠鏡從手里松開,繼而滑落。
血漿,還有難以形容,如漿糊狀的肉。感覺就像一大片紅色淤泥,一個個面無表情的“六號”就這樣走進去。天知道它們是否需要呼吸才能存活,可是在這樣的情況下空氣被徹底阻斷。無數個“六號”在暗紅色黏液內部紛亂撕扯,看似光滑的液體表面不斷拱出一團團凸起,那是被吞進去的個體在揮舞胳膊,伸展腿腳,卻無法從中掙脫。
弗拉馬爾聽到旁邊傳來卡利斯干澀沙啞的語音:“四百九十七,四百九十八,四百九十九……五百……”
數字沒有繼續增加,他也沒有念出“五百零一”,到“五百”這里就結束。
假如天浩在場,一定會覺得位于戰場遠處由大批“六號”組成的血肉半凝固體是個巨型冰淇淋甜筒。上端的紅色“冰淇淋”正在緩慢溶化,下面是多達數百個“六號”組成的蛋卷杯托。它們肩膀或胸口以上的部位已經消失,所有人的頭部溶解,如厚厚菌毯般的紅色黏液下面是無數腿腳,它們被吞沒和溶噬只是時間問題。
維京王國的戰士排成整齊戰列,在距離八百多米的位置遠遠觀望。他們看得不是很清楚,卻大致上知道那里正在發生著什么。恐懼籠罩在所有人頭頂,軍官的命令也只是一再重申“各自守好崗位,嚴陣以待”。
事實上,他們自己也對現實感到恐慌與迷惑,不知道該如何應對。
在弗拉馬爾公爵的內心深處,存在著一個可怕的念頭。這來源于索姆森主教之前說過的一句話————想要打贏這場戰爭其實不難,只要給它們足夠的時間就行。
龐大的血肉半凝固體終于吞沒了所有聚集起來的“六號”。它此刻看上去就像一個巨大的紅色發面團,在陰霾的天空下微微顫動。它的活化程度開始加劇,不再朝著四周蔓延,而是以凸起的頂部最高點為核心,緩慢聚集,在眾目睽睽之下,由扁平的不規則“紅色面餅”變成三角狀“紅山”。
卡利斯公爵同樣手持單筒望遠鏡,他感到難以自持,胸口仿佛壓著一塊沉甸甸的巨石,連呼吸都變得困難。遠處的三角形紅山高度不斷攀升,五米、十米、二十米……這些血肉飛快蠕動滋長,終于在三十米左右的時候停了下來。
“紅山”頂部的血肉黏漿開始分裂,正中位置出現了一個深坑。不到半分鐘,四周坑壁蔓延出大量血肉朝著中間堆積,形成一個外凸的不規則球體。它的表面逐漸顯露出十幾個足球大小的坑洞,隨著更多的血肉擁擠蠕動,中間竟然出現了圓形眼球,隨即被紅色黏液如瀑布般從上方流淌淹沒,迅速生成覆蓋于表面的眼皮。
肩膀出現了,挺高的身量顯得異常魁梧。盡管距離很遠,大部分維京王國士兵仍能看見巨型血肉團塊在搖晃,抖動幅度極大。尤其是“肩膀”兩邊的位置一直在膨脹,由下自上擴展拉伸,令人聯想起足月懷胎孕婦在生產的最后時刻,成熟的胎兒在母腹中伸拳踢腳,孕婦肚皮上一次次凸起,新生命迫切想要掙脫束縛,獲得自由。
虎勇先帶著一群軍官在鎖龍關城墻上,看得心驚肉跳。守關的蠻族戰士距離比白人近得多,他們清清楚楚看到了“六號”變化的每一個環節。尤其是血紅色巨人雙臂從體內“嗤啦”一聲分離開的時候,上至大統領,下至普通士兵,他們全都感受到來自這頭巨型怪物的威脅,迫在眉睫的危險,以及隨時可能將領的死亡。
“所有人守好自己的崗位,不準擅離職守。”頭發花白的虎勇先以高聲疾呼打破了打破了關墻上的死寂,把人們從恐懼思維深處拉回到殘酷現實。
年邁的統帥拔出佩刀,持刀的右手高高舉過頭頂,怒視著城外身形仍在不斷拔高,已凝聚出腰腹,正在顯現模糊雙腿的巨型“六號”,發出如雷般的咆哮:“我們是獸神的子孫,祖先的英靈在天上注視著我們。無論是什么樣的怪物,都不是我們的對手!”
周圍的士兵沒有接話。此刻,他們心中的恐懼遠遠多于戰意。很多人握刀的手在發抖,他們臉色發白,眼睛里全是絕望。
一名副官快步走到虎勇先旁邊,他壓低音量,膽戰心驚地勸道:“大統領,白人的怪物實在太強大了。上次那一戰,所有派出去的兄弟都死了。外面那些怪物……之前還小的時候我們都打不贏,現在變大了就更不是對手。不如……不如暫時先撤退,等到各部落的援軍來了再說?”
副官與軍官區別很大。能夠成為大統領身邊的親信,除了比其他人更優秀,還必須在很多事情上有著獨特見解,以及思維。
虎勇先持刀的手從空中緩慢落下,以正常幅度自然垂落在身前,他用兇狠的眼睛死死盯住副官:“都這種時候了,你還敢胡言亂語,動搖軍心?”
他仿佛一頭正準備擇人而噬的猛虎,散發出濃烈殺意的目光把副官嚇得半死,忙不迭地慌忙擺手:“我……我不是這個意思。我只是想讓更多的人活下來。守護神沒有回應召喚,沒有神靈的幫助,我們打不贏城外的白人。與其讓大家留在這里白白送死,不如撤退,保存有生力量,然后再……再與援軍會合……”
副官的聲音越來越小,到最后徹底低落得無法聽清。
他已經從最初的恐懼中清醒過來,發現自己慌不擇言犯下大錯。
之前從他嘴里說出的那些話,立刻在附近的官兵中間引起軒然大波。
“什么,守護神沒有回應召喚?”
“我不相信,神靈不會拋棄我們!”
“天啊,怎么會這樣?如果沒有守護神,我們就沒辦法擋住白人的火炮。”
亂哄哄的聲音越來越大,局勢開始變得難以控制。虎耀先下意識地偏頭看了一眼站在右側的副統帥師正浩,發現對方神情冷肅,眼眸深處釋放出與自己同樣強烈的殺意。
“你膽敢惑亂軍心……”虎勇先當機立斷,抬手指著瑟縮著正往人群里躲的副官,怒聲咆哮:“把他抓起來,關進地牢!”
幾個如狼似虎的衛兵沖過去,分別扭住副官的胳膊和肩膀。他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死亡臨近,也知道自己剛才說了一些不該說的話。但只要是人就不愿意死,強烈的求生意志迫使副官忘記了一切。他覺得被逼上了絕路,只有拉上更多的人,才有一絲絕境逢生的可能。
“我沒撒謊!我真的沒有撒謊!守護神至少需要五十年間隔才能回應召喚,它上次蘇醒后就一直在沉睡,根本不可能回應我們的祈禱。”
副官拼命掙扎,他像被踩中身體關鍵部位的蛇一樣扭來扭去,聲嘶力竭發出尖叫:“大統領和副統領在密室里舉行了很多次召喚儀式,全都失敗了。弟兄們,快來幫幫我,我真的沒有撒謊,我是為了大家才告訴你們真相,我們不能陪著這兩個老家伙白白戰死在這兒。我……我要回家,就算死我也要死在家里!”
師正浩突然從側面沖出,一個大跨步來到副官面前,左手以極其敏捷的動作抓住對方頭發,右手拔出佩刀順勢舉高,帶著足以摧毀一切的狂暴力量猛劈直下。
頭顱與脖頸斷開,那雙怒張的眼睛透出疑惑和恐懼。真正意義上的大腦死亡還需要一段時間,副官從正常情況下永遠不可能的角度看到了自己的身體————雙臂被統領身邊的衛兵抓住,雙腿在不受控制地顫抖,斷頸傷口噴出大量鮮血,甚至可以聽到血水噴濺時輕微的“嘶嘶”聲。
緊握著刀柄,師正浩緩緩轉過身,望向身后所有官兵的眼睛里全是果決,他的怒吼擲地有聲:“誰要再敢說“撤退”兩個字,我先砍了他的腦袋!”
虎勇先趁勢做著戰前鼓舞,重振低落的士氣:“就算沒有守護神,難道我們就不會打仗了嗎?好好想想吧,我們能退到哪兒?關墻后面是我們的土地,那里有我們的女人、老人和孩子。如果我們打輸了這一仗,她們會被白人抓住,變成奴隸,永世不得翻身。”
師正浩反手從副官的尸體上用力扯下一塊布,擦拭著鋼刀上的血,他知道一味壓制與威嚇只會起到反效果,于是配合虎勇先大聲鼓勵:“我們已經派出信使,各位部族之王也做出了回應,援軍很快就能抵達,到時候我們就有足夠的力量對白人發動反擊。都給我記住:我們不是孤軍,在你們的身后,有著來自所有部族的支持!”
“各就各位!守住關隘!”虎勇先眼睛里布滿了血絲:“鎖龍關決不能丟!”
話音剛落,側面塔樓上傳來瞭望兵的嘶聲預警。
“那個怪物沖上來了,它上來啦!”
血紅色的巨人已經成形。
超過三十米的身體看上去就像一座山,其中蘊含著恐怖的力量。不要說是觸碰,就連隨便看上一眼都會令人頭皮發麻,忍不住轉身逃跑。但這種力量威脅僅來自于體量本身,與結實、魁梧之類的詞毫無關聯。它的身體表面沒有塊狀肌肉,也沒有健美冠軍那種令人驚嘆的鍛煉之美。皮膚非常細膩,有著與絲綢類似的光滑質感,而且給人的感覺似乎很薄,即便是站在十米外的位置,仍能看到皮膚前面盤曲如樹根般的密集血管。它們每一根的直徑都超過數十厘米,其中血液的流動并不平緩,而是以“團狀”的形式進行,不時從皮膚下面凸起,然后消失。仿佛那是一個個有著獨立意識的活物。
巨大的“六號”抬腳朝著鎖龍關走來,直接跨過數十米的距離。腳掌落地的時候,壓迫著地面上零散的冰雪碎屑激揚。
它距離關墻更近了,人們清清楚楚看到環繞在其頭部,沿著中部鼻梁(如果那根線性凸起能算是鼻梁的話)分朝左右兩邊呈不規則排列的那些眼睛。
十五……還是十六,也許更多。它們分為互不相接的上、下兩排,注視周圍,可以做到全方位無死角。
“天啊!這究竟是什么怪物?”
“守護神……不,我們必須向神靈祈禱!”
“不準后退,所有人拿起武器,不要忘了你們的職責。弓箭手準備,還有弩炮,全力射擊!”
所有塔樓和哨位飛射出無數的箭矢。有粗大如成年人胳膊的重型弩箭,也有普通規格的羽箭。多達上萬名弓箭手同時射擊的場景非常壯觀,空中頓時出現了一張黑壓壓的飛行“巨網”,將這頭可怕的怪物籠罩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