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銳停下腳步,用審視的目光打量著天浩。他看得非常仔細,異常認真,仿佛要把對面這個年輕人的每一根頭發數過來,直接透過皮膚和肌肉,看穿他的每一根骨頭。
“如果你是牛族的王室成員,根本不可能活到現在。”師銳暗自感慨的同時,并不隱瞞自己對天浩的敵意“太過于優秀的人,通常都死得很早……尤其是貴族。”
環立在天浩身邊的侍衛們立刻變得神情冷肅,不約而同伸手握住佩刀。雖然早已配備了手槍,可他們潛意識仍然習慣使用冷兵器。
現場氣氛頓時凝固。巫況連忙從后面趕上來,站在師銳前面,只是臉上過的笑明顯過于尷尬,想要勸和卻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么好。
天浩沒有動怒,他能聽出師銳說這話其實沒什么惡意,于是臉上笑容不變“來自長者的肯定,就是最好的獎勵。謝謝!”
他欠了欠身,略微放低姿態。
無論是誰換在獅王的位置,都會覺得憤怒,都想從口頭上占據上風。
獠牙城和碎金城被攻占,幾十萬大軍成為俘虜。
鷹族被滅,隨時可能遭遇來自領地東面的威脅。
嚴格來說,獅族內部的經濟問題有相當一部分源自龍族,尤其是這位年輕的攝政王。如果不是他在暗中操作,代幣的信用也不會一落千丈。
如果可能的話,師銳真的很想撲過去,活生生把這個邪惡的年輕人當場掐死。
他相信天浩與自己有著同樣的想法。
挑釁歸挑釁,他不得不佩服天浩的忍耐力。無論是友是敵,這才是一位王者應有的氣度。
“為什么我年輕的時候就沒遇到過你這樣的人?”這話聽起來像是發牢騷,但師銳臉上的冷意大部分都在退去。他活動了一下口腔“找個地方坐下來談吧……有酒嗎?”
天浩淡淡地笑著,側過身子,讓出通往主帳的路“當然有,這邊請。”
營帳里已經擺開了宴席。
蘋果酒很甜,師銳卻對擺在餐桌上的那盤炸薯條產生了濃厚興趣。他細細品嘗,確定這東西是以馬鈴薯為原料。
“你從哪兒弄的土豆?”獅王用手指拈起一根炸薯條,蘸了一下碟子里的番茄醬,塞進嘴里慢慢咀嚼。
“撿的。”天浩的回答簡單又直接。
國師巫況在旁邊聽了一陣好笑,卻只能憋著。
這回答出乎意料之外,師銳感覺思維瞬間凝固,就連喉嚨里的食物也無法下咽,仿佛哽住了。
過了近半分鐘,他才發出夾雜著怒火的冷笑“你的運氣可真不錯,居然連這種東西也能撿。”
天浩沒有爭辯,他笑著攤開雙手“泥炭、礦石、糧食種子、木柴、鹽……所有這一切都是神靈的賜予。我們腳下這塊大地蘊藏著太多的寶物,關鍵就看你是否能彎下腰,把需要的東西撿起來。”
師銳伸手從盤子里拿了一塊烤肉,用力地嚼著,問話語氣同樣冰冷“說說看,你在哪兒撿到的硫磺?”
“呵呵,您是一位值得尊敬的長者,一位偉大的部族之王。”天浩說這話的時候仍保持微笑“但我憑什么要告訴你?”
不等師銳說話,巫況連忙插進來“這不是我們今天應該討論的話題。我們要對付的是白人。”
師銳其實也沒有想故意爭吵的意思,只是心中那口怨氣實在下不去。突如其來的戰爭打亂了節奏,尤其是獅族代幣的問題已經嚴重擾亂了市場。如果不是為了大局考慮,師銳說什么也不會打開私庫,拿出黃金白銀穩定現有幣值。
看著獅王暫時陷入沉默,天浩拿起擺在桌上的抹布擦干凈手上的油脂,拍了兩下手掌,一名侍衛從外面走進來,他手里端著一個很大的盤子,里面裝有一塊塊深黑色的碎片,看上去像是某種物質燃燒后留下的殘骸,散發出隱隱的焦糊。
“這是白人新近研發出的一種怪物。就是它們攻占了鎖龍關。”
天浩侃侃而談,從師厲之前的戰敗一直說到現在,其中包括了從多名潰兵那里得知的早期戰斗經過,毫無遺漏。
“它們怕火。”天浩指著擺在地上的盤子“這是它們最大的弱點。”
師銳與巫況互相對視,都沒有說話。
他們已經從師厲之前送回去的報告中知道這種怪物,并通過返回咆哮城的潰兵有所了解。
“白人還有多少這種怪物?”巫況首先開口發問,他同時還有別的疑惑“我不明白,虎勇先和獅正浩肯定在戰斗最危險的時候祈求神靈,卻為什么沒有得到回應?”
“這真是我想說的。”天浩緩緩搖頭,發出沉重的嘆息“不要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神靈身上。情況已經變了,很多事情得我們自己解決。”
師銳面色陰沉,他一言不發,一杯接一杯大口喝著酒,耳朵和大腦卻沒有閑著,邊聽邊思考。
巫況似乎不怎么餓,也沒有食欲。他的關注重點在于戰爭本身“你指的是南方白人。”
“這只是其中之一。”天浩直言不諱。
巫況心情沉重地承認“是啊,這是目前最大的問題。白人打進來了,我們損失慘重。”
天浩拿起擺在手邊的一封密件遞過去“這是昨天夜里剛送來的前方戰報。”
巫況連忙接過,轉手遞給師銳。后者接過后展開,迅速掃視瀏覽,眼中瞳孔驟然緊縮。
“虎族的先頭部隊敗了?騎兵統領虎剛戰死……這……這是什么時候的事情?”獅王神情變得有些焦躁。
“三天前。”天浩嚴肅地說“我當時勸過虎剛不要隨意進軍,應該先查明情況再做決定。”
“沒用的。”巫況已經從師銳手里接過密件看完,他顫抖著深吸了一口氣“以前出使虎族的時候,我見過這個年輕人。他高傲且剛愎自用,無論說什么都聽不進去。”
“不能再這樣繼續下去了。”天浩緊盯著師銳的眼睛“陛下,您是一位值得尊敬的長者。我……”
“等等!”師銳抬起手,毫不客氣打斷了天浩的話,他冷笑著發出嘲諷“尊敬?我可沒有感受到來自你的敬意,從來沒有。”
“想象與現實之間總是存在著差異,但這并不意味著有些事情并非實際。”天浩不在意獅王冷漠的態度,他把話說得很誠懇“各自為戰只會給我們帶來更嚴重的損失。陛下,不能再這樣下去了。”
“損失?真沒想到這個詞會出自你的尊口。”年邁的獅王眼中掠過一絲猙獰,他的思路猛然變得清晰起來,也隨之爆發出一股決不妥協,強硬到極點的意識“那你是不是該把獠牙城和碎金城還給我?還有,你殺了我那么多人,抓走了那么多的俘虜,這筆賬該怎么算?”
巫況在旁邊大驚失色,連忙站起來阻止“陛下,我們的大敵是白人,現在可不能……”
“你給我閉嘴!”師銳釋放出胸中的所有怨氣,狂暴的怒吼震得巫況耳膜發麻,外面的兩族侍從連忙沖進來,分別站立在師銳和天浩身后,他們手中拿著武器,氣氛頓時變得劍拔弩張。
天浩從鋪著厚重熊皮的椅子上緩緩站起,舉高臨下,用冷峻的目光注視著師銳。
他能感受到獅王已近乎歇斯底里。
“我本以為你是一位冷靜而睿智的王者,現在看來我錯了。”天浩的語氣非常嚇人,令人難以辯駁“就在我率軍抵達之前,你已經損失了最精銳的增援部隊。你,還有你的手下,根本不知道該如何對付白人派來的紅色怪物。很多人戰死了,他們成為了怪物嘴里的肉,變成怪物的一部分。怪物的數量也因此增加,成百上千……如果任由這種情況發展下去,它們完全有可能在短時間內繁衍出更龐大的群體。”
師銳被刺激得雙眼發紅,怒聲咆哮“你到底想說什么?”
“如果沒有我,咆哮城現在已經完了。”天浩以更加高亢的音量壓倒了師銳“是我救了你手下那些士兵的命!是我拯救了咆哮城!如果到了現在你還什么都不明白,就好好看看師厲臨死前派人送給你的那份戰報,上面寫得清清楚楚!”
“別跟我扯什么獠牙城。別告訴我你是一個安分守己的部族之王。你也曾想過要統一北方大陸,你也曾夢想著要成為所有部族尊奉的皇帝,而不是區區一個獅族之王。”
“我承認,是我打碎了你的夢想,把獅族一步步逼到今天這個處境。可是那又怎么樣?稱霸北方是專屬于你一個人的權利嗎?還是你覺得其他人就應該跟在你屁股后面老老實實接受統治?成王敗寇,這是祖先傳下來的規矩,是我們所有部族共同遵守的法律。”
“我比你強,龍族比獅族更強!這就是現實!”天浩繞過餐桌,大步走到憤怒的獅王面前,湊得非常近,幾乎觸到了對方鼻尖,發出張狂、猙獰、充滿威嚴且極具威懾力的低吼“落后就得挨打。在絕對實力面前,所謂的謀略毫無作用。如果你當初全力支援豕族和鹿族,而不是想著通過別人削弱牛族,然后從中漁利,獅族有不會變成今天這個樣子。”
停頓了一下,天浩盯著師銳在自己連番質問那雙已顯得有些慌亂的眼睛,冷冷地說“你以為還有翻盤的機會嗎?”
長達好幾分鐘的靜默后,獅王終于還是敗下陣來。他頹廢地倒坐在椅子上,被落寞表情籠罩的臉上浮起一絲悲哀。
之前的怒爭只是虛張聲勢。其實師銳很清楚,在強大的龍族面前,自己手里已經沒有多少能擺上賭桌的籌碼。
師厲的戰敗已經讓他明白是不可為————同樣是鮮紅色詭異怪物,自己派出的兩萬援軍敗得很徹底,龍族卻在這位年輕攝政王的帶領下,贏得輕輕松松。
單純比拼軍力,結果不言而喻。
當然,機會就擺在面前。如果趁著龍族與白人大戰,自己從后面對龍族發起致命一擊,進攻磐石城或直接攻擊天浩的直屬部隊,那么獅族完全有可能順勢崛起。
給師銳一百個膽子他也不敢這樣做。
那意味著背叛,意味著就算死了也無法得到祖先的寬恕。
天浩注視著師銳臉上的情緒變化,話語變得緩和“我們有共同的敵人。”
師銳緩緩抬起頭,他腦子里充滿了激烈的思維糾葛,眼角一直在抽搐,身體也微微顫抖。
“讓我們合作吧!殺光所有的白人!”天浩加重了語氣“祖先和神靈在天上看著我們。”
師銳眼中浮起濃重的悲意。
他將身體后仰,雙手筆直伸向空中,怒張的十指仿佛要用盡渾身力氣死死摳住并不存在的某種事物。嘴張到極致,從喉嚨深處爆發出只有他自己才明白真實意義的吼聲。
理智終將壓倒憤怒。
我是王,而不是一個肆意妄為的孩子。
大陸南部,撒克遜王國,賽斯特港。
在這個特殊年代,沒有真正意義上對“軍港”和“民用港口”之間的界定。賽斯特島是一個頗為特殊的地方。說是島嶼,其實它沒有與大陸斷開。在島的西北方向還有少許陸地連接的部分,最窄的位置約為兩百米。從高空俯瞰,這塊從大陸表面凸出的部分,就像一顆生長在人體表面的膿皰,或者腫瘤。
這里是撒克遜王國第一艦隊的主要駐留港口,同時也是各類商船往來停靠的重要補給港兼商港。
之所以出現這種情況,與王國多年來的重商主義密不可分。歷代撒克遜國王對稅收數字尤其敏感,他們對商人的重視程度很大程度上超過軍隊。往南,接壤的是上主之國。雖然彼此在宗教信仰上處于對立狀態,但兩國君主不約而同在“商業往來”這件事情上保持了默許。撒克遜的油畫、銀器、骨雕,上主之國的絨毯、咖啡、香料,各自不同的貨物在賽斯特集中并分批運走,甚至在當地就可以進行交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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