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章水)
東方天際已見白。
嶧山西面的山坡之上,濃煙滾滾,獵獵的火焰燒灼。
大朵大朵瑰麗妖異的古詹花在燒灼的火焰中枯萎,成會飛灰,空氣里似傳來了一聲聲哀鳴的怪響。
龐元生單手拄著環首直刀,燒灼的紅色火焰映襯在他的雙眸之中,看著從火光中走回來的裴楚,臉上浮現出了幾絲惆悵之意,幽幽嘆道:
“裴兄弟,我是禁妖司總旗,鎮壓妖魔,斬殺魑魅魍魎,是職司所在。你一介道人,為何要卷入進來。這世道人人皆求明哲保身,便是那些隱世的門派,不乏有神通者,可沒幾人如你這般?你可知道這一把火燒了這些花木,那府君定然與你不死不休!”
這些古詹花哪怕是需要以人精血喂養澆灌,但所產的花露若當真有那樹妖所說的奇效,于妖魔鬼魅而言,可以算得上是一等一的寶物。
尤其是一些大妖魔頭,以此籠絡下屬,召集小妖小鬼,堪稱不二妙法。
要是那自稱府君的大妖魔得知了古詹花被裴楚一把火燒了個干凈,定然是不肯甘休的局面。
“不死不休?”
裴楚略有詫異地走到龐元生身邊,回頭看著搖曳的火光,“那便不死不休,我仇家到現在當有不少了,多一個不多。”
“噢?”龐元生略有訝然。
裴楚哂然一笑,“其一,總旗你尋仇的那位祝公子,在楊浦縣被我壞了他的大事,定然恨我入骨;其二,那楊浦縣縣令是我所殺,還不知有沒有海捕文書發下,他若有親朋故舊,也能算是一個。其三,我來辟北縣滅了兩處呼嘯山林的賊匪,其中一座的頭領還是妖怪,想來也是被惦記上了。再多一個大妖魔,又能算什么,說不得我還要殺上門去,將這些害人的妖魔給斬個干凈,一把燒了它的老巢。”
“原來楊浦縣那人是你。”龐元生聽到裴楚這話,登時驚訝地叫了起來。
當日那兩名緹騎雖然官面上給轉圜了,但報給龐元生的內情卻事無巨細,兩相結合起來,自然明了了內情。
裴楚也沒有隱瞞的打算,只是看著龐元生,笑著問道:“總旗可要抓我?”
“我禁妖司只管妖邪之事,況且,那楊浦縣令,我若在場,亦不能留。只是……”龐元生搖搖頭,頓了頓,“裴兄弟你如此行事,不怕死嗎?”
“死?”裴楚頓了頓,忽地笑道,“我已死過一次了,若世道安穩,茍全性命也就是了。可現在孽障叢生,我生而為人,若不是學了幾門道術,這下面枉死做花肥的人或許就是我了。這世道,有人可事不關己……”
說到這里裴楚目光看向了龐元生,“亦有人拼死抗爭,其實也沒什么好說的,各有選擇。委曲求全者或許能安安穩穩活得下去,那些能夠挺身站出來的,可能尸骨無存。
只是我自小聽過一些人的事跡,心向往之,要讓我袖手作壁上觀,實難平這胸中意氣。”
說到這里,裴楚看著沖天燃燒的火光,眼神微微有些飄忽。
來此世道,恍恍惚惚,見了朝廷昏聵,盜匪叢生,又見諸多妖魔出世肆虐。
覆巢之下無完卵,泥沙俱下,又去哪里獨善其身。
楊浦縣遭遇疫鬼的那一夜,全縣不知多少人罹難,他當時能活下來,實屬僥幸。
可躲又能躲到哪里去,官府、盜匪、妖魔,上次是楊浦縣,這次是辟北縣,下一次又是哪里?
龐元生聞言微微愕然,隨即大笑,“說得不錯,正是難平這胸中意氣,要殺光這世間害人的妖魔鬼魅。”
“哈哈哈……這害人的又何止是妖魔鬼魅。”
裴楚長嘯一聲,回首看向茫茫嶧山,云在半腰,峰高刺天,忽有句子泛上心頭。
“山,刺破青天鍔未殘。天欲墮,賴以拄其間。”
……
杭家集。
開闊的練武場內,呼呼的風聲和嬌喝之聲不時響起。
一個扎著單發髻似少年打扮的小姑娘,手里握著一根長有丈許、雞蛋粗細的大桿子,呼呼地抖動個不停。
大桿子綿軟紅亮,小姑娘雙手抓在尾端,雙手一抖整根桿子就突突亂顫。
陳素雙手握著大桿子,額頭見汗,一邊胡亂抖動著,一邊喊道:“九娘,九娘這根桿子怪得緊,我一用力,它就亂顫亂動。”
“怪就對了。”
杭九娘一身便裝練功服,盯著陳素舞動大桿的動作,“你這身力氣我不知是怎么來的,可勁都是散的。想要拿捏力道,就要學會整勁。不用光用蠻力,要身子力道跟著桿子走,以身帶桿作蛇纏手試力。”
“懂了!”
小姑娘聽完,慢慢開始調整力道,手里那一根大桿子漸漸從方才亂顫著的舞動,有了幾分規律可循。
“好妹子,真是個聰慧的。這抖大桿子,整合的便是全身力道,身體要周正,身靈、步活、手合、勁整,一招一式桿子點,沾顫絞攔力橫圈。”
杭九娘看得陳素從懵懵懂懂,到逐漸掌握了一點要領,雙目閃爍起了異彩。
昨日陳素被送到院中時,她念著裴楚此前為鄉人出頭,還有牛頭山一起剿匪除妖的情分,沒有太多拒絕。
但其實并未多放在心上,只當是為裴楚看顧一二,直到夜間那怪鳥模樣的妖魔出現,陳素一撞之下救了她一次,心中多有感激,也知道了陳素一身怪力,只是未曾整合,行動之間多有不便。
至于這怪力是怎么來的,她沒有追問,這各家門派江湖上,多有秘法,探聽乃是禁忌。
不過,這短短一會兒的功夫,陳素就能夠摸著抖大桿的要領,著實讓她驚訝,這天資比起當年她學武時,還要勝出三分。
在練武場練了一陣,杭九娘看日頭漸高,天氣熱了起來,便朝小姑娘招了招手:“素素,先休息一會。”
“嗯。”
小姑娘應了一聲,并沒有馬上停下,而是又細細將杭九娘方才教的抖大桿的要訣,溫習了一遍,這才緩緩停下。
溫故而知新,這是裴楚教給她的一個學習方式。每次學完一樣東西,不管記沒記住,都要重頭到尾梳理一遍。
等陳素將抖大桿又演練了一遍,杭九娘引著陳素到了一旁的涼亭坐下,又有婢女仆役奉上毛巾擦拭,以及一些茶點。
杭九娘看著陳素面色微紅的模樣,抿了口茶,笑著問道:“素素,你怎么會和裴道長流落江湖的?”
陳素挑了一些楊浦縣的事情講了,杭家集這邊水路方便,消息還算靈通,杭九娘也隱約聽過一些楊浦縣曾鬧疫鬼還有城隍顯圣之事。陳素說到父母遇害之事,又不免神色變得幾分黯然。
杭九娘陪著安慰了幾句,又有些好奇道:“那素素不想家中的弟弟和姑婆么?”
“也是想……想的。”聽到這句,陳素面色忽然一陣紅一陣白的,期期艾艾似乎不知該作何回答。
杭九娘似察覺自家失言,神色略有幾分尷尬。正巧這時,外間有仆役稟報,說是狄五斗帶人巡夜已經回來,聽聞昨夜有妖魔來杭家,正要找杭九娘和家主說話。
杭九娘又安撫了陳素幾句,讓她歇息一陣,便轉身離開。
看著杭九娘離去后,陳素一個人愣愣坐在涼亭中,眼里似泛起淚水,過了一會,又抹了一把眼角,端起桌上的一杯茶水喝個干凈,再次拿起丈許長的大桿,走到場中,一板一眼地練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