嶧山山腳。
黑黢黢的山道上,上千號青壯逶迤而行,長長的隊伍打著燈籠火把,綿延成一條浩浩蕩蕩的長龍。
人群行走的聲響和動靜,隔著半里路就驚動草木上的雀鳥高飛,野獸遁逃。
站在人群前方的周五,一身短打勁裝,手上是一根雞蛋粗的熟銅棍,這原本是被一個莊戶人家里祖輩傳下來練力的,如今被他借來恰好能當做兵器。
周五遠遠眺望了一眼前方的嶧山,忽然高高揚起手里的熟銅棍,朝著后方的人群喊了一聲:“快到嶧山了!”
“小辛哥,給后面的兄弟信號!”
狄五斗騎在一匹高頭大馬上,聽到前面周五的喊聲后,轉而讓身邊的杭小辛向后面的人示意。
“好嘞!”
杭小辛應和一聲,手里的火把左右搖晃一陣,嚷聲喊道:“大家伙不要走散了,幾人一組,跟著身邊的同伴!”
人群靜默無聲。
盡管此前已經有諸多準備,在場的眾人也全然是抱著豁出去的態度,但到了實打實要見真章的時候,不少人內心還是有些忐忑。
其中哪些以往和山賊廝斗過的,還有之前在牛頭山打過牛妖的還要好上一些,不少一次經歷這種情況的青壯,內心則又是激動,又是惶恐。
隊伍繼續前行,不多時,眾人已經到了嶧山山腳下,遠處一個破舊的過路茶鋪子隱約可見。
周遭清清冷冷,唯有怪異的風聲嗚咽,似有鬼哭狼嚎之聲。
一千多的青壯里,不少膽小敏感的,只覺得周遭似乎有無數雙眼睛在看著自己。
頭皮發麻,背脊有了涼意。
好在人多勢眾,即便心中有那么一點怯意,左右看著身邊都是同伴,那點小心思立馬又煙消云散。
狄五斗輕輕一夾馬腹,到了人群最前方,看著那黑沉沉的夜幕前方,猛然高聲朝后面的人大喊:“涂牛淚,抹柳葉。”
嘩啦啦的一通響聲,行走在后方的眾多青壯,聽到這聲大喊后,一個個趕緊把事先準備好的牛眼淚和柳樹葉在眼前抹了一下。
登時——
在場的數千青壯們齊齊倒吸了一口涼氣。
出現在眾人面前的不再是那破破爛爛的茶水鋪子,而是一座燈火通明的巨大客棧。
此刻,客棧前方聚集了足足有好幾百花衣彩衣的男男女女,一個個或歪頭斜腦,或側頭佇立,不閃不避,齊齊望著涌過來的眾多青壯。
那種感覺就像是某種平靜安詳,驟然被這千名青壯闖入給打破了一般。
“這……這些都是鬼啊?!”
人群之中,有膽氣弱的這個時候不免牙齒打顫,雙腿一陣發軟。
聽多了怪異之事,但真的自家撞見,不少人這還是第一回。
有懂得些世事,老成一點的,后牙槽緊咬。
這些鬼魅邪祟之膽大包天,簡直超乎了他們的想象。
上千的青壯,生人氣息熾烈,可這些邪祟竟然絲毫沒有畏懼,反而敢如此明目張膽地看著他們。
“大伙這是要到哪里去啊?”一個聲音忽然響起。
客棧前,一個小廝模樣的少年,飄飄蕩蕩走近了幾分。
周五緊緊抓著手里的熟銅棍,看著在五六張外站定的小廝,心中亦有幾分緊張。
他真要開口回答這少年,忽然就聽那少年又說了一聲,“可要到客店里吃碗面再走啊?”
說著那少年咧開嘴沖著眾人笑了笑。
嘶——
青壯里吸涼氣的聲音再度響起,不少人猛地打了個寒顫。
就見那少年笑著笑著,嘴巴忽然咧開到了耳后根,一張稚嫩的面孔上一塊塊的皮肉掉落了下來。
血肉模糊,白骨森然。
若只有一兩人在荒山野地見了,非嚇得尿褲子不可。
“鬼魅邪祟!”
猛然一聲大吼從人群中傳了出來。
嘣——
陡然一陣弓弦的響動聲。
一根竹箭從人群中飛了出來。
不偏不倚地射中了那少年的胸口。
嗤嗤——
一道白煙,驟然從那小廝胸口騰起。
小廝痛苦地大叫了幾聲,仿佛冰雪遇到烈火,立時消融了下去。
“放火,敲鑼,拋金汁!”
狄五斗將背著的獵弓放下,猛然大吼一聲。
他射出的箭矢,是淬過黑狗血與公雞血的,至陽至剛,這樣的小鬼,又哪里抵得住。
聽到狄五斗的呼喊聲,略顯得慌亂的青壯聞言,立時動了起來。
鐺鐺鐺的鑼鼓聲驟然大作,不少人背負的柴薪和干草的物件都引燃了起來,火光灼灼,又有一個個陶罐從人群里飛了出來。
哐啷哐啷砸在了地面和那處客棧上,令人作嘔的氣味立時彌漫開。
那燈火燦爛的客棧門前,一個個看著衣著華麗宛如戲子一般的男男女女,立時驚呼了起來,轟然散開。
但只跑了幾步,這些如同戲子一般華麗的人影又退了回去。
地面上污穢不堪,濃郁的惡臭味,即便很多青壯都難以忍受,這些鬼魅邪祟更是第一時間,遠遠退開。
有些不慎沾染到的,立刻翻滾著哭嚎著顯現出了原形,盡是一些模樣怪異,或大肚或長舌,或猙獰恐怖的鬼物。
又有一些精怪和本就污穢所生的鬼物,不懼金汁,化作猙獰之形,呲牙裂嘴,咆哮呼吼。
一頭長著怪異白毛,仿佛熊虎一樣的怪物,人立而起,面對上千人的青壯隊伍也不退避。
又有數十個鬼魅,全然是白森森的骸骨,手里還抓著刀劍,不管不顧地朝著眾多青壯撲了過來。
“娘咧!”
當即就有幾個年少膽小一些的,嚇得屁滾尿流,朝后面倒退飛跑。
“跟我沖!”
狄五斗見狀,狠狠一咬牙,拔出了環首直刀,一馬當先,快馬朝著這客棧沖了過去。
他有猛將之資,可畢竟未曾歷練出來。
而且這些青壯即便學了點戰陣之法,可事實上兩三天時間,掌握有限,不過是讓眾人齊聚膽大了幾分,可見著這等駭人場面,不少人立刻就膽怯了。
這等時候,再想要指揮作戰之類的,談何容易,還不如一鼓作氣。
“沖上去!”
眼看狄五斗一馬在前,周五和杭小辛以及一些杭家的護院家丁,當即動了起來。
砰地一聲巨大的悶響。
狄五斗騎乘著馬匹撞在了最前面那長著白毛的精怪身上,那精怪力量駭人,馬匹這一撞之下,非但沒能沖過去,反而被那精怪給掀翻在了地上。
狄五斗面色不變,在馬匹倒下的瞬間一躍而起,手里的環首直刀狠狠劈下。
刺啦——
一陣皮革和骨裂聲清脆響起。
那長著白毛的精怪,被狄五斗一刀硬生生劈成了兩半。
跟在后面的周五和杭小辛等人,齊齊棍棒刀槍齊出,朝著周圍噼里啪啦就是一通亂打。
棍棒刀槍,都是沾染了一些黑狗血公雞血的,雖然一擊之下,不能將這些怪物斃命,但破法效果發揮作用,只要擊中便是道道煙氣彌漫。
又有一些人,拿著陶罐葫蘆木盆之類的物事,什么都不管,就是拼命地朝著周圍亂潑亂灑。
那黑狗血取得不多,但公雞血可是收羅了附近十幾個村鎮,有膽子小的,干脆把那些什么公雞血之類的倒在自己身上,拿著木槍竹竿之類的,左右游弋。
整個場地,周圍火焰燃起,通明一片,鐺鐺鐺的銅鑼聲,更是刺耳無比。
惡臭味和血腥味彌漫,周遭全是污穢渾濁的氣息,一些游魂野鬼精怪草木,想要逃離都沒地可去。
狄五斗一刀將那長著白毛的精怪砍成了兩半,又是揮刀狂劈,打翻了好幾個沖到他面前的骷髏架子。
有他拼殺在前,跟著后面的人群膽氣愈發的壯了三分。
在這山腳下的鬼魅邪祟,本就沒多大能耐,不少都是近幾年懵懵懂懂有了點靈智,稍稍成了點氣候,一個兩個想要害人都不容易,這一通亂打亂撞下,立刻混亂不堪。
尤其是不少青壯,看著那些鬼魅妖邪,在污穢的金汁和黑狗血公雞血之下,嗤嗤冒著白煙,化作膿水,連連退避,膽氣漸漸壯了起來。
“老子以為這些東西多可怕,原來就這鬼樣子!”
人群里,賴纖頭帶著兩個做苦力的漢子,一人灑雞血,一人倒金汁,他則拿著一桿槍頭沾了黑狗血的長槍,一槍刺穿了一頭像是松鼠模樣的精怪,大叫了起來。
又有幾個獵戶出身的,拿著弓箭對準了那些游魂鬼魅,射了過去。一箭之下,管你是什么鬼魅山精,中招之后,立刻哀嚎連連。
還有抱著柴薪燒灼起來的,各種火把,左右揮舞,逼得那些精怪鬼魅步步后退。
這些邪祟害人,多是以詭異手段,一旦眾人合力,又通過牛眼淚、柳樹葉看得到身形,再加上有狄五斗這樣的猛人在前,局面漸漸壓倒了回來。
那些先前后退跑遠的青壯,這時見狀,不少人又跑了回來,加入戰團。
“燒了那個客棧!”
一團團火把飄飛扔出,獵獵的大火開始響起。
各種怪異的叫聲和嘶吼,伴隨著人群的呼喝,不斷響起。
時間不知過了多久,等眾人回過神來,就發現場內的不少精怪野鬼,或是被圍攻之下給打死打散,或是飄飛跑得不知蹤跡。
遍地的污穢之中,又有或大或小的各種精怪尸體。
那處燈火燦爛的客棧又恢復了破茶水鋪子的模樣,已經被大火燒得不成樣子。
“大家伙看到了,這些個東西,怕我們!”
狄五斗一刀又砍翻了一個變成蒼顏老婦的骷髏,環首直刀高高舉起,放聲大呼。
跟著周遭的青壯,血氣這時也上來了,一個個附和著怒喝不停。
“上山,上山,裴兄弟還在山上,我們這就去抄了那個大妖魔的巢穴。”
“一把火燒了他去!”
“讓他害人,今天就要報仇!!”
大火之中,人群里個個都惡臭不堪,但呼喊的聲音越發熾烈高漲。
就在這時,地面震動,轟隆隆仿佛雷鳴般的聲音從山上傳了下來。
“那是什么?”
有人忽然叫了起來,齊齊朝嶧山上望去。
狄五斗站在人群前方,同樣抬起頭仰望,最初還看不太清晰,但漸漸的借著山腳下燃起的熊熊火光,忽然看到了山上是什么情況。
就見黑幕沉沉的半山腰,似乎有什么東西動了起來。
他臉色劇變,猛然大喊出聲:“快,快到路那邊的斜坡上去!”
上千名青壯一時還不明所以,但眾人還是遵循著狄五斗的號令,齊齊飛奔跑開。
霎時間。
轟然之聲大作。
漫天的火光之中,就見混雜著草木、巖石、泥土的洪流從嶧山半坡滾滾而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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