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宛如長龍的燈火漸漸靠近。
站在原地的裴楚和陳素,這時已然看清,這長龍一樣的隊伍是幾十個村人。
有男有女,敲鑼打鼓,呼喊連連,似在尋人。
打頭的一個中年漢子,高舉著火把,神色焦急無比,朝著四周呼喊了幾聲后,又朝著身邊不遠的一個村人問道:“平進哥,你瞧著我爹是往這方向走的?”
“是吧?”被喚作平進的男子略有不確定,“我在村前遇著傅叔,他是往這邊走的。”
“這可怎么找呀!”
傅三狠狠地跺了跺腳,望著黑漆漆的四周,雖冬日凋敝,可周遭有山有水,要藏個人真是太容易不過。
且這世道不平,不說盜匪邪祟,就是來兩頭豺狼,一個老人遇上了也沒還手之力。
“當家的!”
這時,旁邊一個手腳粗大的婦人,抱著個五六歲的孩童,怯怯地又喊了一句。
傅三陰沉著一張臉,狠狠瞪了一眼婦人,若非看著她手中抱著孩童,甚至想要動氣手來,冷冷哼了一聲:“我爹要是找不回來了,你就回你娘家去……”
未等傅三話說完,傅三后腦勺就被人啪地拍了一下。
“說甚胡話!”
從后方走上來的是一個年約四十的漢子,和傅三的樣貌有三五分相似,只是要矮實一些。
傅三被拍了這么一巴掌,只是摸了摸頭,似乎對于這人頗為敬畏。
“莫要吵吵了,找著人要緊。”又有一個樣貌和兩人有幾分相像的男子上前,嘆了口氣道,“這些年是虧了老三,等找著人了,便接我家去……”
“此事是我這作兄長的沒能開好頭,這么多年過去,多是老三一家辛苦,其實,我也不怨他了。”那傅家老大又嘆了口氣。
其實幾兄弟對自家父親皆有感情,只是年歲漸長,各有家庭,又有妯娌之間的一些紛爭,鬧到今日倒真是不知該如何收場。
“莫要再扯那些了。”
一旁的村人平進看著傅家幾兄弟站了出來,擺擺手,“你們幾兄弟且稍后再說,先把傅叔找著了才是正理。”
“哎!那有人!”
正在幾人說話間,忽然有人指著遠處的小路,喊了起來。
眾人精神一振,傅家兄弟幾人又將手中的火把朝前伸了伸,搖曳的火光里,就見兩個身影從黑漆漆的小路上,緩緩走了出來。
“不是傅叔!”
“好像是兩個人。”
眾人隱約看清了那兩個人影,并非是他們所要找尋之人。
“諸位鄉鄰莫慌!”
一個清朗的聲音朝著眾人傳了過來。
離得近了,眾多打著火把拿著武器的鄉人,才看清了聲音的主人是一個年歲不大的小道士。在那小道士身旁,又跟著一個披著紅氅的小姑娘。
傅家幾兄弟和村中的眾人,見來者不是傅老漢,微微有些泄氣。
那傅家老大高舉著火把,借著火光上下打量了一番來人,出聲問道:“道人從哪里來?”
裴楚伸手朝南邊指了指,微笑道:“大江之南,滄瀾縣,途經貴寶地。”
“道人和這位……小娘……”那傅家老大又拱了拱手,“可先到村中休息,我等此刻正在尋人,卻不好招待。”
“多謝!”
裴楚聞言行禮致謝,這方世界道門興盛,又多有俠義之舉。他一路走來,除了在周家莊遭遇畫盜一事,被誤會以后,多數時候,都還算方便。
至于說懷疑裴楚是山野精怪之類的,倒不是沒有,不過,在場幾十號青壯,又是火把,又是棍棒的,哪有鬼魅之流膽敢近前來。
裴楚又望著略有些疑慮和慌亂之色的眾人,突然出聲問了句,“眾位可是在尋人么?”
這次不再是那傅家老大說話,反而是站在后面一些的傅家老三走上前來,面有慚色道:“都怪我未曾將家中老父看顧好,今日我與渾家……總之,我再去尋他時,已是不見。村中左右也找了個遍,依舊不見蹤影。”
“道長且去村中便是,我等還得繼續尋人。”另一個傅家老二又走了出來,沖著裴楚說道,然后催促起其他人,“煩勞各位叔伯兄弟,等找著……算了,到時我請各位吃宴席。”
“傅二,你這就生分了,鄉里鄉親的!”
“自家兄弟,無需如此。”
“且等等!”
裴楚見著諸多鄉人們打著火把,正要離去,不由出聲叫住了眾人,望向方才和他打招呼的傅家幾兄弟,道:“若是要尋人的話,貧道倒能幫上一二。”
“道長能幫我幾兄弟尋找老父?”那傅家老三聞言,一下激動了起來,幾步奔到裴楚面前。
家中老父這些年都是和他住在一起,這一次老父突然走丟,其原因他心知肚明,不外乎就是夫妻爭吵,使得老父難堪。
旁邊的傅家老大和老二也是跟著上前,沖著裴楚行禮,“還請道長相助我等一二。”
江沂村地處大江附近,但地方算是偏僻,周遭又有大江、湖泊,還有諸多山巒,頗為荒莽,若真有一人走失,想要段時間內找尋到,還真是不太容易。
加之幾人也知老父年歲不小,天寒地凍,若是一夜未歸,說不得就有不測之事發生。
這世間道法顯圣,即便鄉人也多知道人有神異之處,聞聽裴楚愿意幫忙,登時神色無比熱情。
裴楚笑著望向眾人,沖著傅家幾兄弟道:“幾位都是血親,一人給貧道一縷頭發。”
“好說。”
傅家幾兄弟聽到裴楚這般說辭,幾人忙不迭就在幾個鄉人中找了把柴刀,一人割下一縷,交到了裴楚手里。
裴楚將幾率頭發在手中摩挲了一下,又沖眾人輕輕點頭,走到一邊。
這時,站在裴楚旁邊的陳素,眼里也是露出了好奇之色,低聲道:“哥哥,你何時學了尋人的術法?”
“未曾學過。”裴楚笑著搖搖頭,“不過,我也知道一二,當不算難。”
當日在越州時,他因為榜文的關系,獨自一人行路,遭了好幾次的截殺,其中還真就從一個左道之人手里,找到過一門小冊子,看過上面記載的幾門民間術法。
其中有提及的有好幾門,一門為“生辰尋人法”,需要有走失者的頭發和生辰等物,一門為“扶乩尋人”,大意就是通過召鬼神尋人,還有一門是“圓光術”,施法人沐浴更衣將麻油涂于紙面和手上然后念咒語,同時請兩個童子觀看鏡子,鏡中可見所要找尋的人與物。
另外,又有“天眼尋人”和奇門遁甲之中,借助羅盤等物的尋人之法。
只是這等術法,并非無字書上顯現,于裴楚而言也就是多增長幾分見聞,并無用處,他當時也只是匆匆瞥了一眼,未曾習練。
但他如今法力蘊養有成,有幾分一品轉通別覺圣之感應,若只是走失不久,倒可以嘗試一二。
將傅家幾兄弟的頭發纏繞于指尖,也不念咒,只是度去一分法力,那纏繞指尖的頭發無火自燃。
而后,又疑慮淡淡煙氣飄起,遁入空中。
那縷煙氣,旁邊的傅家兄弟和江沂村的鄉人不可見,但裴楚和陳素皆開了天眼,卻看得清晰。
裴楚在前面順著煙氣走,身后眾人便一路跟隨。
走了約莫就片刻的功夫,一行人便漸漸來到一處小山包附近。
傅家老三看著眼前的山包,忽然叫了起來,“對了,娘親的墳就在這里,往日父親多有來鋤草,年節時還會前來祭拜一番。”
其他眾人,一時也紛紛激動了起來。
裴楚未曾去在意鄉民的哄鬧聲,而是順著那一縷煙氣,幾步上了山包。
一路又見了一些墳地,最后那縷煙氣,停在了山包半山的一棵歪脖子樹前。
裴楚一眼就看到了那歪脖子樹上,一個老人吊在樹上。
“爹啊!”
跟在裴楚身后的傅家幾兄弟,這時也見著了那吊在樹干上的人,登時狂呼出聲。
裴楚一步上前,將那老人從樹上解了下來,而后其他人跟著七手八腳的,也圍了過來。
“爹啊,兒錯了啊!”
“都怪我,不該對你不聞不問……”
“我傅大,往后便沒爹娘了啊!!”
傅家幾兄弟看著躺在地上神情扭曲猙獰的老人,或是痛哭流涕,或是撕心裂肺地叫了起來。
裴楚輕輕摸了摸老人枯瘦的身體,又探了鼻息和脈搏,忽然一甩手將圍上來的人全部甩開,呵斥道:“站遠點,還有得救。”
眾人聞言登時一愣,傅家幾兄弟各個滿臉淚水,怔在了那里。
其他村人跟著也是疑惑無比,這傅老漢看著身子似都涼下去了,哪里還能有得救?
裴楚卻不理會那些人等的各色目光,伸手從懷中取出一張符箓“一炁保身符”,放在老人胸前,而后又讓眾人展開一些,伸手手掐劍訣,朝天一招。
暗沉的天幕,驟然有轟隆之聲。
咔嚓!
一道細細的電光忽然在空中爆現,順著裴楚所指的方向,擊中老人的身體。
老人身體猛然顫抖了一下,跟著一下坐了起來,睜開雙眼,看著周圍。
“爹,你活過來了!”
“爹,你往后便去我家住,若是我那婆娘敢嫌棄你,我便休了他去。”
“我早不怨你了,這些年我也知曉,你當年不易。”傅家幾兄弟一擁而上,又是哭又是笑的,將老人團團圍住。
打著火把的鄉人,見著這番異狀,一個個也是瞪大了眼睛。
“這這這……真活了啊!”
“道長真仙人!”
“道長慈悲啊!”
一干人等再望向裴楚,眼里滿是敬畏之意。
裴楚倒沒在意這些人的說辭,傅老漢明顯上吊的時間并不長,并未完全斷絕生機,是以,他才能救的回來。
他所用的救人方法也簡單,“一炁保身符”護體,再以雷電喚醒生機。
這主要還是省時間比較短,若是再久上一些,那他目前也無能為力。
即便是想去陰司搶人,恐怕也找不到地方入口在哪里。
醒過來的傅家老漢雙目茫然地望著周圍,忽然一把用力地推開了傅家兄弟幾人,口中喃喃:“蕓娘,蕓娘,我的蕓娘去了哪里……”
傅家幾兄弟聽到老人的話,都是愣在那里。
蕓娘這個名字外人不知,他們如何會不懂,那是自家早逝多年的老娘的姓名。
當年,世道還算清明,傅老漢不甘在村中刨食,拋妻棄子,硬是要與人去行商。
后來,他們老娘染了重疾去世,臨死前傅老漢都未能趕回。
那時,傅家老大老二已然懂事,之后傅老漢又幾次外出,雖攢下些許家財,但兩兄弟心中對傅老漢多有怨憤,從不親近。
反而是傅家老三,雖自小得兩個兄長看顧,但到底年歲偏小,和傅老漢反而沒有太多嫌隙。
“爹,我是老三啊!”
傅三看老人失魂落魄的模樣,急忙再次上前,拉住老人的雙手。
傅老漢再次一把甩開,彌漫地看著周圍,忽然眼中垂下淚來,“這是哪?這是哪啊?我正與蕓娘在城內經營酒肆,我答允了她,再不走了,再不走了……”
“爹,你這是怎么了啊?”傅家老三看著自家老父雖“死而復活”,可那番神思不屬的模樣,著實著急。
傅大和傅二兩兄弟這時也是將目光望向裴楚,問道:“道長我父親到底是怎么了?”
裴楚雙眉緊鎖,一時似也看不出端倪。
“耶耶!”
這時,一個脆生生的童聲在外間傳來,卻是傅三的渾家,那手腳粗大的婦人,抱著一個男童出現,輕輕喊了一聲。
傅老漢全身猛然一陣,仿佛如遭電擊一般,應了一聲:“乖孫,耶耶在這!”
“爹,你到底怎么了?”又聽傅三慌亂的聲音響起,“可有哪不舒服的?”
就見傅老漢忽然抓住傅三的手,神色激動道:“三兒,我見著了你三叔公了,他看著好生年輕,穿著長衫,學會了識文斷字,還與我說在城中謀了個差事。那城好生雄偉,街道廣闊,比縣郡都要大出許多,到處是人,熱鬧無比。”
說著,傅老漢又一把抓住傅家老大和老二,嘴唇顫抖著,繼續道:“老大老二,我在城里,見著你們娘了,她在城里開了間酒肆,酒肆上下兩層,能容百十張桌子,氣派無比,那是當年朝思暮想之事,你娘為我做成了,那酒樓當真是好啊……”
傅家幾兄弟聽得云里霧里,一旁圍觀的江沂村村民也是莫名所以。
“哥哥,這老人家他是怎么了?”
陳素看著眼前這一幕,側頭望向已經退到人群外圍的裴楚,問道。
裴楚微微搖頭,眉宇之間滿是疑惑之色。
他最初看傅老漢的異狀,還以為是對方被其他幽冥鬼物占了身軀,可細看之下,又并非如此,舉止雖有怪異,可家人都能認得。不想是被奪舍,附體之類的。
況且,真有什么陰魂游蕩,他不可能看不出來。
不過,當裴楚聽到后面那傅老漢說起什么“城池廣闊”之類的言語,忽然心下一動。
“鬼城?!”
旁邊的陳素聞言也是再度抬頭,面有驚色道:“哥哥,你說那傅老漢說的地方是鬼城?”
正在兩人說話間,那傅老漢神色忽然又再度焦急了起來,左顧右盼仿佛在胡亂找尋著什么,口中不斷低語道:“不行不行,我答應了蕓娘,我再不走了,不走了,她等著我呢……她那酒肆正缺人手,我得去幫襯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