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執念一生,佛也是魔!”
裴楚立于虛空之上,從幾人的話加上他此前了解到的一些此方世界的情況,已然大概明了面前這老僧的所“執”。
他所學之道術來自于無字書,沒有師父教授,沒有宗門護持,行走天下,是個真正的野道人。
可面前這老僧,明顯是佛家大派子弟,或許還是自幼長在寺廟,受師門長輩和同門維護,慢慢長成,以寺為家,一心禮佛。
大周滅佛之舉,于對方而言就是破家滅門,不論從情感上和信仰上,都難以放下。
“難怪當日萍水相逢,在大江之上他問清我是道人身份后,驟然痛下殺手!”
這種偏激和走極端,裴楚絲毫不覺意外。
思及那日大江行與老僧的會面,對方當時不知是處于一種什么樣的狀態,但會突然朝他出手襲擊的原因,只有一個。
那就是他的道人身份。
佛道相爭,不相容!
老僧當日在大江之上,或許只是見著他的道人身份,才臨時起意,突下殺手,可也從這里看得出對方,內心是何等的恨到了極致。
至于說之后飄然抽身離開,大概就是見一掌未曾了解裴楚,心生忌憚,再加上所圖非小,不敢再繼續暴露下去。
想通了此節,裴楚心中不禁油然生出一聲嘆息。
隨著他《三洞正法》小乘漸漸圓滿,已然能夠感受到心境對于一個人的影響。
一旦心境堪破,外邪入侵,又或是心生他念,幾乎由內而外的就會表現出來。
就如裴楚自己,他時時能自照心神,所求所學,為的是匡扶天下,為的是生民百姓,為的是心中的一口氣,爭的是一腔熱血。
這是他從前世所學所見所聞所慕而來,結合他今世的諸多見聞,逐漸點點滴滴如涓流匯聚而成。
若說妖魔鬼怪之類的,還可算作是真正的外道邪魔,動起手來絲毫不用顧忌。
但這種私仇、家仇、信仰等諸多匯聚,以至于引起了這次如此多的死傷亂離,著實讓人憤懣。
他上一世讀過一些關于古代宗教之類的討論內容,其中儒道釋之間的關系極為復雜,有相輔相成彼此影響的地方,也少不了攻訐和斗爭。
這方世界與他前世,雖地理人文大不相同,但不少地方其實又有所類似。
那一世里他所知曉的宗教戰爭,規模浩大,攪動歷史風云,短短幾千年就不知上演了多少次。
而此方世界,道法顯圣,真神降世,不同宗門神佛信徒之間的爭奪信仰又或者是占據資源,那其中的斗爭慘烈處,更是難以想象,可稱劫難。
不過,從這點上看,裴楚對于這個神魔世界的認識又加深了許多。
還有那大周朝廷所展現的實力,在真神顯圣的世界,竟有滅佛之舉,雖說其中又有儒門和道門助力,可依舊讓他感受到了不尋常的地方。
一個妖魔存世、術法顯圣的世界里,存在的封建王朝不但不是依托于各大教派,反而威壓各方,定然是有過人之處。
只是,如今大周似到末年,其中的緣由,如此前荀浩思所言,還需他親往帝都玉京去走一遭,方才能夠知曉。
如今這方世界,裴楚所見到的層次已經比普通人高出不少,接觸到了道門、教門,還有大周朝廷官方的儒門實力,也見了草頭神和妖魔之流。
但越是往上走,就越覺得前面灰蒙蒙一片,依舊看不真切。
這方世界有是否有天庭天宮,諸天神佛高居其上,坐看人間興衰起落?
紛亂的思緒一閃即逝,裴楚的目光再度落在了老僧的身上。
此間的前后緣由,他已一一理清。
可越是知道眼前著老僧的遭遇,他就越發無法釋懷。
任你有天大的怨恨,可將這些恨意落在了尋常的生民百姓之上,那就不成。
這老僧此番作為,早已是遁入魔道。
一聲清越的劍鳴聲響起。
卻邪劍已然被裴楚從身后背負的劍鞘拔出,周遭環繞的清風漸漸變得凜冽,地面周遭,那些枯萎的草木和已然毫無生氣的蟲豸鳥獸,被漸起的狂風席卷而過,頓時化作了飛灰煙塵。
裴楚手中的長劍朝天空一指,咔嚓一道電光撕裂山谷上方的黑霧,驟然將整個山谷之內照得內外通明。
那雷光從九天落下,宛如長龍騰躍,不偏不倚地轟擊在了高踞空中的佛陀頭頂。
轟地一聲!
黑色的佛陀虛影整個腦袋一下就被“天罡五雷法”所召喚來的雷電擊中,崩滅了一大半。
“好雷法!”
地上的方秋子和師寄柔等人見到此番情景,一時都不由欣喜地叫了起來。
面對這老僧身后的佛陀虛影,眾人已手段盡出,可惜毫無建樹,奈何對方不得。
反而術法反噬之下,不論是方秋子還是荀浩思都受了不輕的傷。
他們幾人雖不會雷法,可道門之中的諸多術法,雷法毫無疑問是殺伐最強之一。陵定郡外以十萬計的尸魔,最終都在雷法之下,云散煙消。
此刻,這黑色的佛魔虛影,被裴楚的雷法擊中,頓時令這些人心中有了希冀之色。
可惜,那虛空之上的佛陀虛影,只是眨眼之間,崩滅的頭顱又恢復了原狀。
依舊是手托佛國,眼瞼低垂,俯瞰蒼生的模樣,只是眼中的紅光越發妖艷熾烈。
“雷法?”
老僧嘴唇輕動,渾濁的目光望著裴楚,隱約也流露出了幾分異樣,隨即又淡淡笑道,“老衲當日在大江之上,按不住心緒,朝道人你出過一掌,今番算是抵過了。”
“是么?”
裴楚見老僧身后的佛陀虛影復原,面色平靜,心中并不意外。
他方才這道雷只是試探,這老僧前番連荀浩思召來的大周龍虎氣凝聚的“鎮”字,都可擊破,他想要一擊見效,自是不可能。
結果也真如他所料,老僧身后凝聚的黑色佛陀著實有怪異之處。
但越是如此,他越知今日兇險。
這老僧若今日脫困而出,再在其他地方來一次禍亂,又不知要害死多少生民。
就當裴楚卻邪劍再度揚起,虛空之中的老僧雙手合十,眉眼越發慈善溫和,眼中仿佛流露著大歡喜大雀躍,唱了一聲佛號后,再次嚷聲道:
“我佛慈悲,老衲混跡人間二百年,今日終等得人道氣運紊亂,爾等既然得見我佛,安能不朝拜耶?”
話音落下,黑氣縈繞的山谷之內,似有莫名壓力在周圍回蕩開。
那高踞天空的巨大黑色佛陀,隱約可見腦后有金光閃爍。
黑色如實質一般的氣息和佛光交織纏繞,既給人一種莫名的和諧,又有著一種說不出的詭異之感。
地面上的荀浩思、方秋子和失魂落魄的梁道臣等人,幾乎在老僧說完之后,就能夠感受到一股沉重的壓力,從天空落下。
耳畔是一句又一句的梵音,一種由心頭自發涌起的古怪感受,讓人似乎忍不住想要跟著那些梵音一起頌唱。
砰地一聲悶響。
體魄膨脹如一座小山的樊余奇轟然跪倒,雙目癡迷,口中喃喃念叨了起來:
“皈依我佛,朝拜我佛,禮贊我佛……”
接著是師寄柔和吳共兩人,先后也跪倒在地,朝著老僧所在的方向鼎立膜拜。
荀浩思和方秋子、梁道臣三人,則苦苦支撐,一個個面色蒼白,大汗淋漓。
人在半空正要再次施展雷法的裴楚,同樣覺得周身仿佛有無形之力,一下狠狠將他整個人箍住,使得他喘不過氣來。
耳畔有無數聲音不斷響起,禮贊、頌念、吟唱,男女之聲匯聚,如海如潮,洶涌而來。
隱約間,眼前所見的那黑色佛陀手中的巨大佛國,似不斷放大。
那佛國之中,可見天花落下,可見金碧輝煌,可見眾生喜樂……
只一眼,似就要將整個人的心神全部吸納其中,讓人心生向往。
正在這時,裴楚身上胸口一熱,貼身收藏的三道“一炁保身符”齊齊綻放出光芒,將他喚醒。
這五道符是他前次回鳳唐縣時所畫,當時他總共畫了九道,三道交予陳素,三道交于慕子諒,剩下的三道留著傍身。
以裴楚今時今日的術法神通,平日里“一炁保身符”所派上用場的地方已經不多,可不想方才一下遇險,發揮了作用。
再度回過神來,裴楚發現,自身在這片刻的恍惚間,不知覺已經到了那黑色佛陀掌心附近,似再一腳往前,就要邁入那掌中佛國。
“好厲害的手段!”
裴楚清醒過來,腳下的絹云隨心而動,一下就將他拉開了數丈距離。
這一眨眼之間,他已經看清了地上趴伏的幾人完全陷入到了某種特殊的情景之內,以他的目力,更是看到眾人身上的血肉魂魄似都在一點一點的飄飛,宛如螢火星光一般流向了那黑色佛陀手上的佛國里。
望著那掌中佛國的無數生民魂魄,忽然心中一動,卻邪劍在回旋在左手手掌間一劃,殷紅的鮮血涌動。
裴楚借著自身流出的鮮血,以卻邪劍在空中快速畫了一個符號,口中突然念了一聲:“收攝!”